古怪之道:去殖民化的探索
实验室005号项目
作者:向在荣
译者:陈玺安
本文源自向在荣的研究著作《古怪之道:去殖民化的探索》,系前言部分的节选。在这本书中,作者用远古的维度为酷儿批评发展出一条去殖民的探险路径。巴比伦和阿兹特克的创世神话变成启发书写风格的来源。在这些神话中,人称的不断变形,时而单数时而复数,时而男性时而女性,完全是身份践履的绝佳提示。作为一本专著,这次加入泼先生实验室,将尝试以阶段展示的方式陆续呈现出来。学者向在荣即将于4月20日在北京泰康空间,于行星马克思X追踪末日松茸联合策划的读书会“土酷土产土生梦”中,为北京的读者导读他2018年的最新著作《古怪之道:去殖民化的探索》。
大海就像一本敞开的书而这种开放让书中之海洋颠倒而海如是转变海洋如是拍打它的浮沫若我说海开始了你会说它停了若我说它在向前进你会说它累了如果我说它说话了你会说它沉默了一切都将成为大海也没有任何东西会是海
——阿洛多·德·坎波斯(Haroldo de Campos)
《银河》[1]
太初源于何时,源于何地,起于何因?大地、海洋、世界、宇宙、银河——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对于无法解释的起源之谜,世界各地之创世神话有不同的答案。因此,一本关于起源之谜的书,也自然需要考量自身如何开始的这一问。
但实际上太初并非无双,创世一直都是在生成状态,那个“它”总是不止一个,因此创世应该是复数。而所有的起源总是嵌套在其它起源中,连续不断,早已有之。《古怪之道:去殖民化的探索》当然也有其纷乱的开始。人们总说“事情全是我一个人做的”,仔细想想又如何可能?就连圣经中说到“他”创造了世界时,上帝(Elohim)也是复数人称。这本书是关于神话之源,但也意图敲击一个潜伏在起源之谜背后的创造说:从无到有(creatio ex nihilo),方为创造。
我并不知道这段意外之旅是从何开始,又何以开始的。但,它带我分别去到河间之地的美索不达米亚,以及水域环抱之地的色满纳瓦(Cemanahuac;纳瓦语中意味南北美洲这两块大陆)。[2]我们将两度起程,分别到“第一部分:水域”和“第二部分:土地”,中间隔着一个段落:“第〇部分:零度”。
写就这本书并非“无中生有”。本书所受的启发包括反殖民抵抗中各式各样的尝试,所受的激励则来自重新发掘古老神话并进行再诠释的学者们,里面还也住着各路女神。有司水之神女、管领大地之后土、镇天的女皇、婆耶般的邪神、善心大士、注生的娘娘,或者如时母那样的破坏神。也有不愿被女性化的诸菩萨,以男相现身,或者直接扬弃性别的二元框架;也有玄女以畜形为掩饰,或者身就蛇形;另一些女神,若经仔细分辨,便不应当以阴性神灵为称。从古示今,上述诸神宣布彻底瓦解二元性别,这一乏味的现代殖民异性宰制的可能性。
本书的主角有迪亚马特(Tiamat),祂在巴比伦的创世史诗《天之高兮》(Enuma Elish)中扮演了共同开天辟地的角色,另外是纳瓦传说中,创造日月及浩瀚繁星的克亚特里库(Coatlicue)。祂们存在的永久性不能以个体而论;这远早于本质主义本体论将万物凝固的时刻;也自然远远早于殖民/现代性别二元论,这种二元论将男/女、神明/女神、敌/友的对立说成是自古皆然的普世原则;甚至也早于创世纪“从无到有”这种有自我生成嫌疑而“无父无母”之说。作为天灵,这些老神们与繁星和海洋、天与地相吸引,更别说与其它所谓的“异性”以及种种其它化身的羁绊。
孕育出所有巴比伦神明的母神迪亚马特的首要身份是咸海神,咸水交融于淡水海洋中,后者就是神话中经常以男相现身的阿普苏(Apsu)。而祂们两位神祇留下的词源和认识论,其实也潜伏在犹太教-基督教圣经深处,在最常被讨论的经文中就能找到祂们。如创世纪第一章1至2节,“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tehom]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3]这个在夺目光芒背后的神秘深渊“tehom”[4]还有一个更深的历史典故,指向其它美索不达米亚的水神。而这也是本书第一部分:水域的主题。水流动不止,循环往复。迪亚马特那远古的声音将在当代的酷儿斗争中回响,从古至今,从祂对抗自义的雷暴男神马杜克(Marduk)的创世纪之战开始,至今日温故之新的“tehomophilia”(同爱深渊),这种指向未来的否定神学式的酷儿理论(亦或酷儿式的否定神学)。[5]
第二部分:土地,时间会向前快进几千年,带我们到水域环抱之地的色满纳瓦,去认识一些欧洲殖民并没有能够完全清除的东西——他们被“征服美洲”的割裂简单分化成时空概念上的征服“前”和征服“后”。纳瓦土地女神克亚特里库——祂也是太阳(Huitzilopochtli)、太阴(Coyolxauhqui)及繁星(Centzonhuitznahuac)之母——以克亚特里库大神像(Coatlicue Mayor)镇守在今天的墨西哥国家人类学博物馆的中央展厅,博物馆虽然世俗化,仍是一种神庙,其灵光丝毫不减。她(这个性别称谓需要带着一个大问号)确凿地联结着纳尔瓦特的大地,其程度远超越我们在现代科学意义之下所说的土地。
克亚特里库大雕像还有其不为人知的一面,非谙此道不得进入。那里有特拉尔泰库特利(Tlaltecuhtli)地神,这位大地之君注生也注死。尽管许多现代版本的传颂中,“她”被当作女神,但“她”的名号却是王公(tecuhtli)。偶尔,她也会戴着雨神特拉洛克(Tlaloc)的面庞。雨神与滋养大地的雨有同样的经历:从天庭落下,而它的名字与大地之主特拉尔泰库特利一样,有个代表土地的词源“tlal-”(从“土地”[tlalli]而来)。上古,特拉尔泰库特利游于海中,被另外两尊神明,一般被视为阳性的羽蛇神克察尔科亚特尔(Quetzalcoatl)和烟雾镜神泰兹卡特里波卡(Tezcatlipoca)在海中将“她”撕杀,创造了新的宇宙纪元。
雷暴之神马杜克也以同样的方式造物并闻名,祂在上古之海将迪亚马特劈成两半。这样的斗争,包括阳性的羽蛇神和烟雾镜神对阴性的大地之君特拉尔泰库特利,是不是一种关于秩序/混沌、善/恶、神/怪的战役,一种神话研究会称之为混沌之战(Chaoskampf)的事件?还是说,纳瓦宇宙的创世黎明前的这片混沌海域,其实是美索不达米亚提亚马特的嫡孙,或是本尊的一个化身?尽管看似单刀直入,我们亦将尝试在之后的章节中解决这些问题。
过去几年中在世界各地的旅行,这些神灵一直教导我如何学习并尝试理解观察和建构世界的各种不同的方式。可为什么是巴比伦和纳瓦神话呢?这个选择没有单一原因,只是,我们遇到的四尊神明:迪亚马特、阿普苏、克亚特里库和特拉尔泰库特利,从征服美洲的历史开始,祂们在西方现代性的殖民历史中的处境是惊人的相似。另外,无论是性(sexuality)或者性别(gender)的分类问题上,还是面对更为普遍自义的“秩序”,祂们也都毫不妥协地拒绝现代理性的分类网格。
《古怪之道》既是关于这些上古神灵的读解,也是关于殖民/现代的视角对他们审视的历史,而更重要而且也许是更有意思的是,关于祂们如何反制这种现代凝视。这种抵抗之中,我希望用整本书的力量来探究一种我们可以借鉴的东西,让我们得以用不同方式思考,温故知新。
*
殖民历史的力量,即便在我自己分别在中国和欧洲受教育的过程中,也有强烈的感受。我的学习所带有的中国和欧洲的中心主义印记,其程度竟比我原先所愿承认的来得高出许多。我的“跨文化”或“比较”的自觉,说穿了不过是出于对这两种文化和这些语言的自恋情节。因此,就学术上而言,这本书企图弥补这一局限,并试图在我的中国老家和欧洲婆家之外,扩展我对世界的狭隘观点。
在研究纳瓦的写作时,荷西·拉瓦萨(José Rabasa)总结了“它方”(elsewhere)这一概念,“它方”能够帮助“任何特定观察者来理解其身处之时空以外的世界”[6]美索不达米亚和中美洲神话、文化、语言既是我的“它方”——我也是它们的“它方”。古巴比伦和纳瓦神话这两个地域和文化的建构确实跟我所立足的学科领域、时空和认识论相距遥远。拉瓦萨进一步指出,对它方的直觉告诉我们“西方殖民并没有成功地将强加一种单一的世界和历史。”[7] 这种看似别无它种路径的殖民轴线实际上并不成功。在这方面,我的观点也许与拉瓦萨有所出入。他认为自己从它方别处所学是“不可避免地以西方思想为基础。”[8]我则既不是完全基于西方思想,也不是立足于非西方的它方发言,而是选择一条“去殖民化探索”(decolonial exploration)这样的路径。我所说的“去殖民”首先是必须学习向各个它方学习的方法。这种表述看似多余累赘,却有其必要性。正如我们将会读到的,它是抛弃所学和再学习的双重变奏。[9]
我在中国土生土长,又受欧洲现代语言、女权主义和酷儿理论教育,我对非欧洲主体和文化遭遇欧洲中心侵略的苦难感同身受。这不仅仅是就领土意义上的殖民而言。相比之下,认识论结构的殖民更隐蔽,在学术界依然有其支配地位,葡萄牙社会学家博阿文图拉·德索萨·桑托斯(Boaventura de Sousa Santos)称此为“认识论大屠杀”(epistemicide)。[10]
这里介绍的“去殖民化探索”一方面批判本书中讨论的两种古代神话和文化的现代接受史,更重要一方面是向这些文化学习并吸取经验教训。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样的工作可能带有“挪用”和“剥削”所谓土著文化的风险。我借拉瓦萨提出的一组譬喻作为对这个疑问的回应:
“一如欧洲在将中美洲(巧克力、可可、胭脂红、银、黄金,也包括一系列概念如‘高贵的野蛮人’、食人、野性、新世界、美洲)纳入其思想体系和日常生活之后,欧洲仍然是欧洲,以同样的‘方式’,与欧洲的生命形式融合之后的中美洲仍然会是中美洲。挪用的种种过程是双向的。”[11]
与此同时,我认为无论是欧洲还是中美洲,还是中国,它们在经历现代全球殖民主义之后没有任何一方维持原状。若抽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概念产物,也就是“美洲”,中美洲本身便不可想象了,因为在它成为“美洲”以前,这块大陆对自身的认识,是依据着截然不同的地理和宇宙观。对于纳瓦人来说,他们居住的世界被称为色满纳瓦(Cemanahuac),意思是“四周环水。”[12]安第斯人认为自己生活在四地之盟的印加帝国(Tawantinsuyu),而不是南美洲,更不可能是“拉丁”美洲。[13]
今天,我们居住在一个幸存的世界,从征服美洲开始六百年来,西方殖民主义在这里烙下了深刻的创伤。巴比伦和纳瓦神话看似无关,它们却在殖民/现代和知识生产的全球历史道路上相互牵连。
如果说,知识去殖民化的第一步,就大方向而言是对欧洲中心主义世界观进行批评,具体来说则是关于性别(异性恋)的殖民性,那么,第二步则是要严肃地进入土生文化和他们的宇宙观。这里的“第一”和“第二”步不是一种渐进的次序,而是交替的步伐。但正如玻利维亚女权主义者西尔维娅·里维拉·库斯坎基(Silvia Rivera Cuscanqui)简明扼要的说法:“如果没有去殖民化的实践,相关的理论话语就不可能产生”。[14]本书亦复如是,并企图在学习和打破所学之间,在批评和肩负担当之间穿针引线。
更多信息请浏览作者个人网站:www.xiangzairong.com
作者注:
[1] Haroldo de Campos, Galáxias [1963–1976] (São Paolo: Editora 34, 2004). 这首诗没有开头或结尾,并以互动的形式呈现。对于保留此格式的英文版本,见Haroldo de Campos, Galáxias, trans. Odile Cisneros with Suzanne Jill Levine, http:// www.artsrn.ualberta.ca/galaxias/index.html.
[2] 纳瓦语(Nahuatl)是阿兹特克王朝的官方语言,在西班牙征服之前是墨西哥峡谷的通用语。我根据纳瓦语言规则改变了单词的形态,通过删除实词后缀-tl使其成为形容词和名词,意思是说纳瓦语的人。“Nahua(tl)”则是比带有帝国意味的“阿兹特克人”更宽泛的说法。
[3] Robert Alter, Genesis: Translation and Commentary (London: W.W. Norton & Company Inc., 1996).
[4] “Tehom”意为“深渊”,神明在创造天地前行走在上。
[5] “Tehomophilia”由女性主义神学家凯瑟琳·凯勒提出。我会在第一部分及第〇部分中讨论这个词和凯勒的著作。见:Catherine Keller, Face of the Deep: A Theology of Becoming (London: Routledge, 2003).
[6] José Rabasa, Tell Me the Story of How I Conquered You: Elsewheres and Ethnosuicide in the Colonial Mesoamerican World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2011), 1.
[7] Ibid., 207n4.
[8] Ibid.
[9] 见Madina Tlostanova and Walter Mignolo, Learning to Unlearn: Deco- lonial Reflections from Eurasia and the Americas (Columbus: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12), and Bulan Lahiri, “In Conversation: Speaking to Spivak,” The Hindu, February 5, 2011, http://www.thehindu.com/books/In- Conversation-Speaking-to-Spivak/article15130635.ece.
[10] Boaventura de Sousa Santos, Epistemologies of the South: Justice against Epistemicide (New York: Routledge, 2016).
[11] Rabasa, Tell Me the Story of How I Conquered You, 11.
[12] Miguel León-Portilla, La filosofia nahuatl: Estudiada en sus fuentes (Mexico D.F.: Universidad Nacional Autonoma de México, 1956), 69: “lo que enteramente está circundado por el agua.”除非特别标注,文章所有的非英文材料所做的英译皆是我所作。
[13] 见Edmundo O’Gorman, La invención de América: El universalismo de la cultura occidental (México D.F.: Universidad Nacional Autónoma de México, 1958).
[14] Silvia Rivera Cusicanqui, “Ch’ixinakax utxiwa: A Reflection on the Practices and Discourses of Decolonization,” South Atlantic Quarterly 111, no. 1 (2012): 95–109, at 100.
作者:向在荣 波茨坦大学博士后研究员。他的研究主要涉及去殖民框架下西班牙语、英语、法文、纳瓦特尔语及中文世界的女性主义及酷儿理论,文学、艺术、哲学及宗教研究。他是柏林世界文化宫HKW “小世界主义周末”(2018年12月)的主策划。 译者:陈玺安 现为长征计划研究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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