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电影世界杂志(cinemaworld)
对大卫·林奇来说,舞蹈在他的作品中有着极其特殊的意义。每部作品中都充斥着步态诡异却又充满爆发力的舞者身姿。在《橡皮头》中,暖气片后面的迷你小剧场里,老鼠般大小的女人踱着诡异的步子,踩爆掉到舞台上的虫子的一幕有种禁孕的隐喻,而这一幕又仿佛表达着深陷婚姻枷锁中的亨利面对内心欲望无处宣泄的心理状态。
在《我心狂野》中,塞勒和罗拉伴随重金属乐队Powermad的一曲《Slaughterhouse》随性而发的乱舞,借嗑药般的迷离快感,在沙漠公路边疯狂宣泄着被一路上又臭又长的电台栏目搅坏的心情。
在《内陆帝国》里,以《Sinnerman》和《Locomotion》为伴奏的两段舞蹈,都仿佛连接了快乐的源泉,如同他所有作品中那种如梦似幻的舞步一样让人如痴如醉。舞蹈在林奇电影中蕴含着极其特殊的意义,它为人物肢体动作以及由对白构成的叙事情节加入了怪异的元素和晦涩的隐喻。而这样干扰对白表达含义的表现形式却又为剧中每一个看似离奇的转折和演员仿佛下意识抽动嘴角的细节赋予了更深层的含义。
要想领会《双峰镇》这一充斥着伦理、附身、超自然等元素的“神剧”,通过其中的舞蹈段落分析它故事的逻辑合理性是个非常巧妙而有效的方式。舞蹈通过对视觉的刺激加深了感官的体验效果。在《双峰镇》中,舞动的身躯是另一重逻辑上的揭秘方式,它所导向的是这部电视剧的核心谜团:到底是谁杀了劳拉·帕尔默?舞蹈元素不仅标志着一种不可预见性和不稳定性,更突出了林奇通过对时间轴的调整来影响观众感官效果的风格偏好。为什么这些奇异的舞蹈元素对于《双峰镇》剧情逻辑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双峰镇》中,舞蹈中穿插的少数奇诡动作乍看起来像是为了表现人物性格的古怪与复杂,其真正目的是作为后续事件的奇点,引发一切连锁反应的源头。《双峰镇》中的舞蹈元素是一种叙事线的跳跃。
此外,《双峰镇》中的舞蹈动作表明了,林奇世界中的人物们那些偶尔的古怪行径,才是他们回到现实之际刹那间的真实反应。这些奇诡的舞蹈元素恰恰是与现实息息相关而非是孤立存在的古怪动作。《双峰镇》中的舞蹈游离于理性的现实与感官的虚幻之间,为观众们带来了别样的感知事物的角度方法,并以此引导观众关注本剧的核心问题以及探寻真相的过程;以变更叙事线的方法让观众关注同时间正在发生的事情,让观众得以从另一个角度看待问题。大卫·林奇作品中不断诠释着舞蹈元素作为“现实与幻想世界之间的分割线”这一理念;同时,舞蹈在类似《双峰镇》和《穆赫兰道》等作品中也一再表达了,电影这一拥有无限潜力的媒体行业对人产生的诱惑。就如《双峰镇》将这种诱惑比作“无头女尸”,而“让所有的线索引申出无限的可能。”
某些事情正在发生
怪异而诱惑的舞蹈,那个“另一个世界来的男人”(迈克尔·安德森饰)的扭曲摇摆的舞步,奥黛丽·霍恩徘徊于似梦非梦的迷离之态,在唱机播放的音乐中进入了一个时间停滞的空间,抑或是李兰·帕尔默被恶魔附身时疯狂的状态,这一切看似抽风般的动作其实都包含着舞蹈套路;相比正常编排的舞蹈表演,触电般的抽搐,人亦或牛鬼蛇神们如波纹般乱舞的身体才是《双峰镇》中舞蹈的最基本风格。本剧每集的片头都是主题曲《The World Spins》配以一段大型木材加工厂运作的画面,而在第二季《孤独的灵魂》一集中,该曲原唱茱莉·克鲁斯也出演了一名酒吧歌手,唱着这首主题歌。歌词第一句就是“尘埃在空中舞动。”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亦算是《双峰镇》里舞蹈元素的一部分。
在《双峰镇》中,舞蹈对于将观众的关注点从传统认知的剧情上转移到探寻导演融于整部剧中的想法与理念;那个提醒戴尔警探的神秘巨人特地为他留下了一个简单的消息——“某些事情正在发生。”让正在公路小酒馆里的戴尔·库珀警探压根摸不着头脑;但此时,在小镇另一边与死者劳拉长得一模一样的劳拉的表妹麦迪·弗格森却遭了毒手,案发场地就在与库珀相距“开车听一首歌的时间”之处。在这个小酒吧里,身姿摇曳的茱莉·克鲁斯迷幻的嗓音令周围的时间停止,让神秘巨人得以在梦境中通过另一维度与库珀交流,并告诉他藏在小餐馆里的凶手的身份。在李兰·帕尔默的家中,戴尔警探用了一首歌的时间就揭开了麦迪被杀的真相。而在这过程中发现并还原出的父女相残的一幕,仿佛父女二人间一场血腥暴力的双人舞。这段音乐中的重点并不在于歌词,而是在那短短一首歌的时间里所揭开的让人无法想象的真相。这种副歌长得好像单曲循环的音乐会让人陷入一种“短暂的失神状态”。这种状态的产生与音乐及舞蹈中节拍增强感知维度的作用密切相关,让人进入一种仿佛周围时间静止的状态。当大卫·林奇导演用扭曲的舞态为剧中角色打开进入停滞时空的通道,他尝试探索音乐引发的“异时性”的作用,而其中扭曲的舞蹈则是开启分割梦幻时空与现实空间大门的钥匙。这种异时性以扰乱电影逻辑和电视剧固有叙事模式的方法,赋予舞动的躯体及影音全新的含义;并以此打破歌舞与视觉效果及表演媒介之间的稳定关系。
《双峰镇》中的舞蹈元素可以被看做正剧中出现的歌舞剧形式,借鉴经典的电影歌舞片段中的逻辑,硬是将正常的叙事带来的感官体验转变压缩成惊艳的一瞬间。在分析一些好莱坞音乐剧时,这种手法经常被认为是为了凸显乐曲与叙事之间紧密关系的理想化产物。当舞者随着伴奏翩翩起舞的时候,人物的空间存在感及肢体语言的含义显得更加鲜明。而在《双峰镇》中李兰·帕尔默愈发沉稳流畅的舞蹈动作也标志着他被恶魔鲍勃控制的程度越来越深。因此,一方面看来剧中的音乐与舞蹈场景有着稳定时空的作用;而《双峰镇》中带有强烈1950 年代风格的音乐和舞蹈形式都是林奇导演作品中的标志性元素,与导演的其它作品一样都带有一种在诡异而恐怖的处境中对逝去的美好时代的缅怀。
《双峰镇》中的这些充满诡异舞蹈的片段是标明剧情来到现实与虚幻世界间的切换点,而当虚幻世界的剧情告一段落之时,角色的意识又由这种或妖异或诡谲的舞蹈所引导回现实世界中来。然而,《双峰镇》中舞蹈的作用不仅仅是临时脱离主叙事线的时间标记,也非毫无意义的演员抽风的产物。舞蹈是构成《双峰镇》中虚幻世界的基础,舞蹈为异度空间中虚幻世界的出现埋下伏笔。与其说舞蹈是叙事主线中独立出来的小插曲,终将回归主线剧情,我不如将它引出的虚幻空间中发生的事情当做潜意识中与现实世界相悖的理想主义的产物。
异度时空的感知方式
《穆赫兰道》的片头以一个诡异的段落开场。在这部影片发行DVD 时,片商要求林奇在评论音轨中插入一些“线索”以便观众更好地理解本片,而这个开场就是一系列提示的之一:“注意影片的开头部分;在字幕出现前至少出现了两条线索”。为了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双峰镇》,我们可借助《穆赫兰道》中的这个片段,一窥舞蹈段落是如何在林奇的影片里发挥作用的。
《穆赫兰道》以一种奇怪而陌生的方式呈现了开场的吉特巴舞段落。起先,二维的人物剪影在紫色的背景下以慢动作舞动。突然地,具有实际形象的舞者以常规速度出现在背景中,将图像分层,动作节奏加快。这些舞者们成双成对,小心地互不进入他人的图层,看起来就像是被非线性数字剪辑软件加工之后,通过复制、剪切和粘贴等功能再重新正常化的图像。当舞者的形体填充入后一层图层中的黑色剪影时,他们的影像可在图层间穿梭。这个场景不甚优美地将舞者得以穿插起舞的视觉特效前景化,嵌入了数字剪辑循环与反复的特征。
我们由此看到了1930 年舞蹈马拉松热潮的余韵,同样还能将其作为一种身体情感表现的奇观化场面。那时,马拉松式的舞蹈是一种使人精疲力尽的大众奇观。有时会持续一个星期,其中舞者们将会在表演中耗尽自己,部分是为了未来的荣华富贵,部分只是为了有口饭吃(舞者们在比赛中将会获得食物)。在这部上映于2001年的影片里,我们可以看到林奇描绘了在这之后涌现的真人秀形式,如同许多当代的展现被媒介化的身体和浮躁的奇观性舞蹈一样,身体的光芒掩盖了表演本身和自我展示的欲望。在展现悬疑之时,林奇首先想做的是将我们置于舞蹈的运动本身之中。
再往回倒数十年,我们亦需关注舞蹈是如何频繁地作为《双峰镇》所架构的世界观中,含义暧昧的两个境域间的象征,这是理解整部剧里的悬疑神秘和经久魅力的一个重要切入点。在此,舞蹈作为世界之脆弱维系的象征,出现在这部充斥着附身、亡魂和平行世界等元素的连续剧里。在《双峰镇》编年史的起点《双峰:与火同行》(1992 年拍摄的《双峰镇》前传)里,我们再一次见到了利用舞蹈呈现的揭秘方法,它重新定义了探索人物身体的意义。
影片第一部分发生在“鹿草地”小镇,某个看起来像是双峰镇孪生化身的地方,这里有一位名叫特蕾莎·班克斯的年轻女士遇害。FBI 署长戈登·科尔(大卫·林奇亲自饰演)会见了分配到这个案子的两位探员,特工切特·戴斯蒙与萨姆·斯坦利,简要介绍了案情并向他们引见了舞者利尔。在飞机场,利尔身着红裙为特工们表演了一支小巧而怪异的舞蹈,与此同时,科尔对此向心照不宣的戴斯蒙和困惑不解的斯坦利给予了具有暗示性的模糊评价(“她是我母亲姐妹的女儿!”)。
在紧接着的场景里,戴斯蒙向斯坦利解释了他们(以及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一幕的含义。伴随利尔舞蹈的慢动作闪回,他叙述了利尔的一系列体势并对此进行解释分析。“双眼同时眨意味着危机升级,”他解释道。切特问萨姆从她的裙子上注意到了什么,萨姆回答道他根据利尔的身材裁剪过。裁剪过的衣服意味着毒品的暗号,戴斯蒙温和地解释道。
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解读这个场景。首先,与侦探片类型中的套路一致,它可被视为一个可以提取重要信息的关键线索,这个步骤同时也是解读林奇电影的方法之一。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双峰镇》可说是最早产生网络影迷解读文化的连续剧之一。在上述场景中,我们通过探员的间接分析,获得了对于暗示性身体动作的即刻揭秘。
第二种解读,我们可将这个场景理解为对导演对观众感知力的培养。这样的感知培养贯穿林奇影片中舞蹈段落的始终,让我们得以发现作为林奇作品的重要元素所生发的神秘感及其魅力。正如上述提到的解释- 闪回段落,它向我们展现慢动作这一技术所呈现的感知的延伸。像这样的情况,看起来像是试图通过对过往景象诡异地过度呈现,来指出与解释何为重要之物。但林奇事实上为了一种具象的感知而打断了探案的简洁模式,穿插多个媒介的目的不仅仅是获得案情的答案而是颠覆整个认知的过程。戴斯蒙在理解能力上的高超并未使他免于谜一般的宿命。林奇电影中所传递出的感知,就像学习如何舞蹈一般,为生命的存在方式引入一种张力,这也是在他的作品中舞蹈表演与日常生活的动作的边界常常模糊不清的原因之一。
库珀探员在第二季中做的被称作是“禅,或是抓住凶手的技巧”的梦。这一场景常被视为《双峰镇》最经久不衰的经典,被无数次地戏仿和重现。在库珀梦境的第一部分(该集的末尾),他的眼前出现了鲍勃的影像,以及真实世界里的双峰镇的其他元素。镜头持续地在床上的库珀和一系列梦境元素的画面之间来回剪辑。但接下来的段落转换到了单场景,库珀发现自己已经是个老人,坐在沙发上,陪着他的是“另一个世界来的男人”和一个“看起来像是劳拉·帕尔默”的女人。在一段简短而意味不明的谈话后,男人滑下座位,灯光开始闪烁,他随着爵士乐的曲调跳起舞来。当“另一个世界来的男人”舞动时,地面以一种使因果模糊的方式,使得他Z 形运动的体态重影化了。闪烁的灯光制造出了另一个重影,时隐时现。这个场景中的一切都被传染与蔓延,导致了Z 形运动在画面中更多的变体。
沉浸于其中、并与整个舞蹈气氛密不可分的是该剧的关键进展:劳拉所耳语的那句话是“我父亲杀了我”,这是该剧的关键秘密和核心的伦理困境。舞蹈带来的延宕是一种主动性,其自身具有产生叙事潜力的意义,在“红色房间”的时空交错的空间里,从舞蹈中错乱的力量里生发出来;舞蹈的意义,不在于将它加以解释,而是在剧情进行中时刻保持着悬念。场景泄露了自身的秘密;库珀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身体仍然如梦中般运动。在梦境进行时世界已经被重新安排了秩序。库珀打电话给特鲁曼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凶手何人,但要直到早饭时再与他透露:“不,可以等等”。他打起响指,传染似地做出了李兰那癫狂一般的姿态。库珀可被看作一台兼有记录和回放功能的机器,他那打着响指的舞蹈融合了多元的节奏,包含了无穷的秘密。该集末尾非同寻常地回到了矮人的舞蹈段落,如同《内陆帝国》片尾那段《Sinnerman》一样,是另一次自我吐露,是某种宏大的宣言,表明了舞蹈作为最终单一意义的对立面将生生不息。跳舞的矮人完全就是《双峰镇》里尺寸异变和挑战规范的奇妙世界的化身。他的舞蹈动作看起来像是产生了自己的旋律,他如同库珀一样具有某种回放机制,他是合成不可能之化身的“重要工具”。
《双峰镇》中的舞蹈动作引人瞩目地展现了剧中的神秘与悬念,不是将它们呈现为某种“有待解决”的谜题,而是展现舞蹈动作本身,关注于神秘事件正在发生的现在。这种效果向我们表明,异时性正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基本组成,快与慢的错位常常被假定的身份同一性和环境稳定性所消解。所以密切关注哪些舞蹈动作将会继续在林奇2017 年《双峰镇》的重制中发挥作用,是理解它的关键。即使在最危急之时,尽管模糊微弱,舞蹈这一元素仍然使得向另一方向发展的剧情继续保有其可能性,同时向我们确保了一条切入两个神秘世界之间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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