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狭义来说,习俗并不属于建筑设计的内核范畴,但是现实语境中的建筑形式操作总是与之密切相关。
许多约定俗成的空间形式概念因此产生,这些概念的力量常被低估,有时我们会惊讶于它们的形成并不用太久,却能在日常行为和文化阐释淡去之后依然深入人心。
与之相对,建筑学科自身的基本概念不时陷入渴求理解与摆脱误读间反复横跳的窘境, “与普通使用者讨论基本概念”这样的场景即便被认为没有价值,但仍会有源源不断的出现。
如何让抽象的概念与具体的习俗生活相联系?住宅样本中也许最能讨论清晰。
于是我们找到了郦文曦建筑事务所。主持建筑师郦文曦2015年就开始建筑实践, “间之家”是其2020年落成的乡村住宅作品。
本期嘉宾:郦文曦
1989年生于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建筑艺术学院讲师,日本早稻田大学建筑学博士学位,师从日本建筑学会会长古谷诚章先生,早稻田大学特聘研究员,日本建筑学会正会员。研究方向:建筑空间论、东亚现当代建筑创作。2015年创立郦文曦建筑事务所。
【采访】风土=风土研究室
01 三开间×乡村民居
风土:“间之家”的“间”有什么含义?
郦文曦:“间”是日文“間(ma)”的意译,在日语语境里被解释为空间和时间的断点,当然“间”也代指“开间”,我希望通过“间之家”这个设计来探讨“间”这一跨文化概念。
“间之家”在浙江衢州,业主是我的同龄人,她大学毕业就开始创业,积累了一定资产后打算回老家给父母造一栋房子。从最初与她接触开始,一家人就十分坚持三开间的布局,不仅是她的父母,就连年轻的业主自己也非常坚持三开间。他们明确提出中间的开间要有一个一进门就能看到的壁龛,用来供奉祖宗的牌位和一份手书的族谱。
风土:在你接到的独立住宅项目里,三开间是常见的“命题”吗?
郦文曦:我们收到的委托不少,最终接受委托的项目不多,我们希望和甲方建立一个共同的设计取向之后再开展业务,不愿意受过多诸如三开间、罗马柱这类要求的约束。(笑)
比较明显的感受是中国人对沿袭自父辈的居住传统非常重视,比如住宅一定要南北向、卧室要多等等这些概念是根深蒂固的,即便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有意愿去做新尝试的业主,他们对“住宅”本身依然保留着极为刻板的印象。比如我接触到的一部分民宿项目的委托,业主在景观上甚至可以接受无边泳池,但房子一定要三开间的,我们做两开间的主人就坚决不同意。(笑)
新建后的主立面
基地原有自建房以及门口的里桐岭饭店
总平面图,间之家
风土:建筑师跟业主概念不统一,你会怎么做?
郦文曦:拿“间之家”来说,屋主想要的壁龛其实跟我们的设计理念谈不上冲突,但也确实不是同一个取向的。当时我做了两件事情:首先是把直跑楼梯和壁龛一起放在中间的开间,让屋主每天上下楼都能看到壁龛;其次是把中间开间设计成通高的,最后在住宅的南面,也就是壁龛的背面做了大面积的窗户让阳光能够直接进来。在一般的经验里,壁龛是暗的,而我想让它从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走向了一个相对开敞的空间,屋主能够透过这个大窗户看到对面的邻居家二楼在干什么。夸张一点说,在他祭祀时也能看到邻居在屋顶上晒稻谷,这样的操作为纪念性补充了必要的日常性。
我希望既把业主想要的东西保留下来,又掺入新的理解来让房子在当代生活里保有较高的日常性,如果壁龛在一年中只有某个节日的某几天里才会有人走进它、使用它,那么“习俗”之“习”也就有名无实了。
主开间的壁龛,间之家
一层平面图
各层平面图,间之家
风土:从图纸上看,壁龛并不在房间的中央,“中间的”开间也并不是绝对中轴线意义上的中央。
郦文曦:对,我们其实设计了五片素混凝土的墙、四个开间,每个开间的尺寸都有微妙差异。我和业主解释说西边有一个开间的尺寸很小,是附属的,于是她就认可了这样的四开间也算是三开间,同时也认同开间数量和尺寸的微调给房子带来的积极变化。
间之家的分割与贯穿概念,右图红色部分为交通
间之家木模混凝土墙的施工过程
风土:似乎三开间成了一种原型,来比喻业主脑海中的设想,实际建造中有一些差异他其实是能接受的?
郦文曦:是的,只要让业主感受到每天主要使用的屋子是三开间的,在此之上有一些变化可以接受的。
主开间的走廊,间之家
壁龛后的小院子,间之家
围墙与街景,间之家
02 开间×间
风土:你提到了日文中“间”的概念,在“间之家”的文章中你也曾引述过黑川雅之的观点来解释日本审美意识中的“间”。这种日本文化中的“间”与浙江衢州的“间之家”主人所强调的“开间”有关系吗?
郦文曦:我在文章中写过“想表达一种和传统开间分割空间不一样的氛围”,从“房间”到“开间”是空间操作的第一步,从“开间”到“间”是第二步“。
日文中的間(ma)是对时空对象的人为打断:时间在这里被划分为均匀的一分一秒。在中文语境里,我们以“开间”来限定空间中不同的横向宽度,这种打断使得时间和空间存在某种内在的联系,人作为尺度又把二者连接起来,在有限的几分钟之内,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途中经过特定的场所。这其中“开间”看起来是一个直白的概念,但有趣的是它把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外化了,又把这种抽象的关系落实到了真实的建造当中。
日语“间”的文化意义
风土:这个话题很有意思啊。“间”这个概念是日本建筑师在与西方对话时用的一种很特别的工具,不仅是黑川雅之,矶崎新等人也都很热衷于讨论。日本建筑师理念阐述的能力是特别强的,他们能通过阐述来形成一种交流的语境,让西方人能够理解日本设计的独特性同时又能把它与西方人熟悉的一些现代概念结合起来。
但另一方面,我觉得这种阐述更像一种文化阐述,它游离于建筑之外,未必跟一种真实的建筑体验或建造行为产生关系。相比之下,“开间”这个词显就得极为‘简单’:它明确地来源于中国古建筑,又在日常生活中非常普及,农村的村民能理解,建筑师也能理解。我觉得这种清晰的概念好像比那种过度阐释话的概念更有力量,就比如“间之家”最后能在“建筑师坚持的概念”和“屋主期待的场景”之间找到一种平衡,突破专业人士和普通人之间的壁垒,其中有它的贡献。
郦文曦:如何在跨文化语境里把抽象的概念生活化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在设计“间之家”的时候,我注意到中日文化对“时间”这个概念的理解是截然不同的:《周易》中的时间在于阴阳二分的结构和其中交遇、相感的“易象”,可见中国传统观念中的时间是隐喻性的,并且是非线性的,它包含了对物象的感知和循环往复的观念。但在日本,时间被解读成一种线性的并且有断点的对象,近代日本建筑师又把它与西方的time、space等词的词源以及现象学联系在一起,反复阐述之后变得混沌。可以发现,同一概念在不同语境里是有明显的差异性阐释的。究其原因,大抵是西方的理念来源于对符号的解读,中国文化的精髓是对日常的隐喻性体察,而作为“符号帝国”的日本,吸收了隋唐文化、经历了明治维新之后最终成为东西方文化的连接点。这一“连接点”就成了跨文化传播的桥梁。同样的,从“间”到“开间”的思考路径容纳了抽象的时间概念,结合了建筑学的基本术语开间,就是希望把不可见的时间外化成可见的日常。
03 习俗×习惯
风土:三开间的“群众基础”有没有可能是当地人习惯了一种方正的空间感受?
我也是江浙一带农村长大的,像我父母也很坚持三开间的形式,主要是因为他们从小就习惯了在中间的堂屋里做一些重要的习俗活动,比如祭祀,假如没有一个中间方正的空间他们会觉得很不适应,生活没有了仪式感。这种仪式感跟城市人吃大餐、送礼物之类锦上添花的仪式还不一样,它是真的需要通过这个特定的形式来体现自身的意义。
入口院子,间之家
郦文曦:现实情况是好多习俗已经不是习惯了。比如“间之家”的老房子隔壁原来有个土灶间,照理说烧土灶是乡村的习俗,但是因为走进走出很不方便,所以在设计之初屋主人已经不烧土灶很久了,反倒是我们把厨房开间做大之后,她又重新在里面做了柴火灶,祭灶仪式也随之迁移了进来,一家人又开始烧土灶了。我想建造应该是创造空间,唤起习俗,使之慢慢恢复,最终再次成为习惯的这样一个过程。
有意思的是,我们看到的一些普遍存在的、固有的观念也未必就是习俗。比如自家的屋脊线不能低于邻居家,早前我们在南京郊区有一个项目,业主想做两层楼(较为符合他在使用和资金上的实际需求),不过因为邻居家是三层,屋脊线高14m,而奇怪的是当地有“习俗”约定:自家的新房不能比邻居家的矮!你知道二层的建筑总高做到14米意味着内部空间非常高,是很不舒服的,但是屋主不愿意去想象具体的生活场景,一味坚持抽象的数字“14”,最终我们没有能够达成共识。
通往阁楼,间之家
主开间的通高,间之家
风土:说到习惯和习俗,我觉得两者关系值得深思。因为现在存续的生活方式自身也是不同时代的痕迹叠加而来的,并没有一个绝对的、“真正的”传统。比如我最近偶然看到资料,才知道江南地区农村的水井是解放之后开始普及的,在此之前农村基本就是喝河水。但是对于很多不了解的人来说,可能会觉得水井是乡村传统生活的一种象征。
郦文曦:是的,我记得“边界住宅”的基地位于河南的一个回迁村,在此之前,村里没有水井,厕所也是旱厕。水井和化粪池都是在上世纪90年代“新农村建设”时期造起来的,建起来后,当地人的生活习惯在短期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水井周围成了村民聚集地,打井取水成了他们的习俗甚至仪式,你知道在回迁村,习俗的建立就像是垦荒,整个过程历时很短,和我们通常认为的习俗是慢慢形成的这一观念大相径庭,但是它与生活紧密相关,因此是极真实的。
由二层望向主庭院,边界住宅
鸟瞰边界住宅
风土:确实。习惯看似持久,但可能形成并不需要太久,政策性因素的影响也很有代表性。
郦文曦:说到习惯和习俗,我突然想到风水算是我们做项目时候遇到比较多的一类习俗吧,在建成的项目中或多或少有关于风水的考虑,当然这其中也夹杂着屋主的坚持和建筑师的妥协(笑),例如房子的入口需要朝向哪个山头,平面图需要风水师父过目等等。总之盖房子对于一家人来说是件大事,建筑师介入住宅设计,也是在介入当地的风土。
做设计之初我们会有一个概念,并希望一以贯之,但是农村的项目是非常动态的,总会有一些突如其来的意外,有时候我还挺享受这种意外,因为它们在客观上给予我探讨不同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我们建筑师很容易流于纯粹理念的探讨,尤其是研究建筑学本体,很容易陷入某个自完善的系统中,导致建筑师在想象里和环境接触,于是就会遗失不少真实的感受,这时候来自风土的反馈就会给我很多启发。
新建筑与里桐岭饭店的交接,间之家
阳台与周边民居,间之家
04 身体习惯×风土
风土:我有相似的感受,有时自己设计的方案业主在使用时改了,回想来可能完全没有问题。
我自己在贵州黔西南做过一个“石宅”项目,原设计有一个外廊作为户外到房间的连接,是一个玻璃立面的封闭廊子。但是业主他觉得玻璃完全不需要的——因为他们的居住的习惯就是喜欢保持通风。许多空间都是半室外的,户外冷一点、热一点都没关系,不需要隔绝气候。所以他施工的时候直接把玻璃给去掉了。而且他们特别喜欢在这个廊下喝酒吃饭,感觉冷了就烧火或者用电暖器,但是他们不会装上门窗。
郦文曦:这让我想到了日本早期现代主义建筑家雷蒙德跟他爱人在一个棚架下面吃饭的著名照片。
东京麻布的自宅/工作室 檐下休息空间 ,雷蒙德,1951
风土:是不是他们在东京的自宅兼工作室?
郦文曦:对,雷蒙德是个捷克人,是赖特在东京的帝国饭店项目的负责人,之后在日本有大量作品。他在日本做了这个独立住宅,包含两间独立的房子,因为日本人习惯在封闭的和室里吃饭,而雷蒙德和他爱人却把餐厅搬到两间房子连接处的棚架下面,他让就餐这个行为处于完全开敞的半室外空间中,挑战了传统的日式生活,这在当时的日本建筑界引发了很大的争议。
其实在中国黔西南地区,冬天最低温度会低于零度,湿度也很大,而当地人的身体感知习惯了在半户外围着一个火塘吃饭,原因是户外通风好,体感更舒适,可见我们不是非要在一个封闭的,围护结构完整的空间里吃饭的。不过同样的行为切换到彼时的东京,人们就不这么认为的了(笑)。
风土:是的,“石宅”当地的贵州传统的民居一楼是都是不封闭的,楼上住人,下面就是养家畜,比如猪、羊这类,而我发现在很多新建的砖混结构房子依然都是一楼开敞式,不装上门窗,二楼才装。
在我这个外地人看来是很特殊,但对本地人来说是一种生活方式的延续状态。假如这也是一种身体经验的“习惯”,那应该改掉吗?(笑)
郦文曦:我觉得可能我们建筑师应该向当地的风土学习,尊重本地人的生活习惯,有时候看起来温暖的生活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
石宅,风土研究室
石宅半室外空间中的生活场景,风土研究室
风土:温度、湿度,我觉得这种身体上的习惯,它比那种仪式性的习俗有时候可能持续性更强。因为随着现代生活方式的普及,有些人可能不会在堂屋里面摆什么东西,但是他身体上一种对气候的敏感,别的地方的人无法共享。即使有标准的人类学调查,也未必会关注到。
我觉得有些时候这可能反而对建筑师的设计有一定的启发性,是能够超越一般性的所谓“地方文化”。
郦文曦:所以我觉得风土不完全是一个文化概念,也不完全是一个气候、地貌等自然科学的概念,而是介于主观和客观之间的一种平衡状态,是这种状态塑造了独特的人居现象。
风土:一种风土形成了一种习惯,文化习俗也对其有所反馈。但人本身还有一种生物的敏锐感知——它虽然是可以被“文化”覆盖,但同时也是无法被文化取代的。
夜景,间之家
05 尾声
风土:做了这么多乡村住宅,你觉得这个建筑类型的独特价值在哪里?
郦文曦:农村屋主对待住宅的态度很少像城市业主一样去关注它的金融属性,比如拿去出租或者买卖等等。那里的房子是一家人长久居住的地方,即便造好后空置了一些房间,也是为了留给外出打工的家人,让他们回来的时候能住,因此房子是需要一直维护的,这些现象会让乡村住宅和其他类型的建筑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特征,即乡村住宅代表的是家园,里面的人绝非过客,而是归人,这本身也是乡村住宅最重要的精神属性和实用价值。
风土:你在乡村住宅中呈现的手法都比较克制,是个人的设计审美的体现吗?你怎么理解在乡村住宅中讨论建筑学基本问题的意义?
郦文曦:设计方法的克制也许跟我的性格有关,我欣赏隐逸的空间美学,很难说服自己去做过于张扬的形式,当然如果张扬的形式让大家都满意,我也会很开心(笑)。我一直主张基于建筑学本体去描述理想的生活,如果它高于生活,可能是因为抽象的空间操作带来的普世价值,但我更希望设计本身能够容纳作为整体的生活状态,就像“间”和“开间”的关系。
街景,间之家
晨曦中的“间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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