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上旬,正是炎夏如火的時節,無用手工藝調研員從南國珠海啟程,千里迢迢奔赴甘肅天水進行手工麻鞋的調研。
一路往西北而行,我們沿途聽說這片秦川大地自古就盛產大青麻,往日波濤洶湧的渭河遠不是現在的水波不興的溫吞模樣,而在這條大河兩岸就曾經生長過連綿的大青麻,猶如青紗帳一般佈滿渭水之濱。
△在清水縣生長的大青麻
在遙遠的傳說中,華夏文明始祖伏羲因受網罟啟發結草為鞋,而在天水,有據可考的麻鞋製作工藝可追溯到東漢以前。幾乎家家戶戶的婦女都會搓麻繩、做麻鞋,天水地區的小男孩從小都穿著麻鞋長大,長大穿來走南闖北,幹活走路,都輕便如飛。
天水有句諺語:『秦安褐子清水麻,天水出的白娃娃 』。當地麻鞋的出產製作尤以清水縣和甘穀縣最負盛名。然而在清水縣和甘谷縣,傳統麻鞋的技藝已難覓身影,我們幾經奔波尋訪,終於在武山縣洛門鎮的村裡找到幾位仍堅持傳統手工製作麻鞋的老手藝人。
從洛門鎮去往村莊的道路兩邊是連綿的山脈,中間有條清亮的河流蜿蜒而過,我們和同路的人詢問,得知這裡叫南河,河流的兩邊沖積出寬敞的平地,文家寺、馮家莊、郭家莊和王家莊幾個村莊就散落在河邊。
據老鄉介紹,十幾年前,和渭河一樣,南河兩岸上種的都是連片的大青麻,茂密的麻杆可以長到一丈多高,但隨著工業化進程的飛速發展,大麻的經濟效益開始變低,村裡的人開始改種蔬菜大棚,穿麻鞋的人也越來越少,傳統的手工麻鞋已經面臨技藝失傳的窘境。
來到手藝人家中探訪時,我們發現她們的年齡都在七十歲以上,有的甚至已經八十幾歲。青絲已經花白,臉龐佈滿皺紋,眼神早已不再清澈……但任憑歲月侵蝕,時代變更,她們卻依然初心不改,堅持做著一雙又一雙被笑稱為『麻煩』的麻鞋。
七十歲的汪換香奶奶和老伴獨自住在一座老院子裡。夯土牆的院門前,有一棵同樣滄桑的黑棗樹,筆直地伸向藍天。
△換香奶奶所住的夯土院子
院子裡有兩間六十年前修的夯土房,換香奶奶和老伴就住在其中一間。房子裡的老木傢俱在經年的使用後已經磨出包漿,發出黑亮的光澤。
△夯土房內的老木傢俱
聽說我們是來調研麻鞋,換香奶奶非常高興,她回到房間裡拿出了一撮麻草給我們看。這是二十年前剩下的老麻草,天水這裡氣候少雨多陽,麻草在乾旱的地方可以存放多年而不腐。
許多做麻鞋的老人都會把當年自家種的大麻漚完曬乾,再囤下來留著以後用。有些是五六年前的麻草,有些則是十幾二十年前。但這個時間也讓人多少有些難過,這說明從二十年前開始,當地種大麻的人已經開始減少,更不用說還能原樣保留著做麻鞋手藝的人們有多少了。
這時換香奶奶又轉身進了房間,再出來時手裡捧著一個藤編笸籮,裡面放著錐子、剪刀等工具。她還拿了一張小板凳,擺在門前的黑棗樹下,開始專注地編起麻繩。
△換香奶奶的藤編笸籮
夏天的陽光照在小院落裡,蟬聲一陣陣地在樹上喧囂著,換香奶奶就在樹蔭中埋著頭,認真地做著手上的麻繩,我們在她的身邊甚至捨不得說話,生怕打破這安靜而美好的畫面。
△換香奶奶坐在黑棗樹下編麻繩
換香奶奶將一把麻草掛在門邊上的一個鉤子上,分成三股,像編麻花辮那樣利索地起麻繩。麻草編完了就再續上一段,繼續編,直到編出長度夠盤一隻麻鞋底的麻繩。往往一雙麻鞋底,就要編上一個半天。
午後的天空很藍,陽光燦爛,一陣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換香奶奶手藝嫺熟,從容淡定,她迎著風微微飄動的白髮裡透著歲月的豁達。
一邊做鞋,我們一邊聊天,才知道換香奶奶年輕時就患上了遺傳的白癜風,一曬太陽皮膚就會發疼起水泡。由於治療得太晚,現在已經難以痊癒。所以,她白天特別喜歡坐在門前這棵黑棗樹陰下乘涼做活。
編完麻繩,換香奶奶又拿出一張席子鋪在樹下,她以席為地,以凳為桌,開始盤起麻鞋底。將編好的麻繩沿一個中心開始從裡往外盤,盤成一隻鞋板後,用細麻線在腳板中心捆一下,做簡單的固定。
△編好的麻繩盤成鞋底用細麻線捆好
盤完鞋底,她拿起一根大鐵針,用麻線來回穿緊麻鞋底。這個過程更講究功夫,穿得要是不好,鞋板就容易走形,那就不符合原先預定的碼數了。
△換香奶奶在用大鐵針來回穿緊麻鞋底
『麻鞋麻鞋,就是麻煩。』在與我們說笑中,換香奶奶嘴裡自然地就冒出了這句話。
這時,換香奶奶的鄰居汪應子奶奶拿著自己做到一半的麻鞋來串門。她手中的麻鞋剛做好鞋底要穿鞋幫。她坐在換香奶奶旁邊,兩位奶奶親密地說了會話,又繼續著手中的活計。
△換香奶奶(左)和應子奶奶(右)
在院子裏一起做活
我們發現,應子奶奶的手一直在顫抖,編織的動作也明顯遲緩,但仍能看出她早年技藝嫺熟的根底。當我們問起時,應子奶奶說自己在四十多歲開始就出現手抖的症狀,上了年紀後,越發嚴重。但她仍堅持做麻鞋,一刻也沒落過。
△應子奶奶在搓鞋面上剛穿好的麻繩
應子奶奶和我們笑談當年的日子:『種麻是苦活計呢,收的時候要用鐮刀一根一根地割,割完捆好還要放清水池裡漚上一個星期,漚完還要曬一個星期,曬的時候萬不能淋到雨。曬乾後扒麻剝皮,也是麻煩,從麻杆上撕下來的麻皮,就拿來搓繩做鞋。』
△應子奶奶用撬車(當地方言諧音)搓麻繩
『以前遇到孩子出遠門呐,就得起早貪黑給孩子打麻線做鞋子,布鞋沒有麻鞋耐穿,麻鞋也不汗腳,走長路也不怕。』
△應子奶奶用細竹筒穿過搓好的麻繩
從竹筒中穿過粗麻繩做鞋帶,一雙麻鞋即將完成
做完鞋幫後,應子奶奶用準備好的木頭鞋楦塞進麻鞋裡,用錘子敲打,又用小板子打磨鞋面,最後把當地用苦菜醃的酸菜漿水,噴在鞋面上。據說這樣上過漿的麻鞋會發出明亮的光澤。
△應子奶奶在上鞋楦
應子奶奶有七個兒女,現在和小兒子、兒媳婦一起過日子。遠嫁蘇州的三女兒每年都會回家,順便帶一雙母親做的麻鞋給她丈夫穿。但女兒和兒媳婦這代人都已經不會做麻鞋了。
此次天水之行,我們悲哀地發現,麻鞋已經漸漸退出當地人的日常生活,逐步淪為旅遊紀念品和影視道具。但在老一輩人的心中,麻鞋仍然還有著不可或缺的地位,它不止是一雙製作『麻煩』的鞋子,更是母親對孩兒的叮嚀和牽掛,是長輩手中一份滿含著情意的饋贈,是記憶裡不再重演的童年……
甚至在更久遠的年代裡,無論是走在在曲折漫長的山路上,還是勞作在黃土田中,都是看起來簡單樸素的麻鞋呵護著秦川漢子們的腳掌,而出關遠行的人們,無論走到哪裡,是闖西口還是下四川,是游兩廣還是上天山……只要腳下還踩著一雙來自家鄉親人手打的麻鞋,離家的遊子們就能有著信念和力量。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將其來施施。』兩千多年前的詩句里,曾經記述過有一位女子站在高於肩齊的麻田中,盼望著愛人的到來。
而這種生長在先秦年間的植物,在穿越了遙遠的歲月後依然頑強地生長在秦川的黃土地上,至今還在手藝人的指間纏繞,做成腳上一雙輕巧靈便的麻鞋。
想一想,這是一件多麼詩意而浪漫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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