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契计划/Sochi Project,是摄影师 Rob Hornstra 和作家/电影人 Arnold van Bruggen 联合贡献的一个社会调查,深入呈现了高加索地区的自然和人文风貌。
从总共约8万字的信息中,我挑选出了几十张图片,并配上了一些描述,写出了这篇文章。我「刻意」避开了一些可能或者注定敏感的话题:恐怖主义、宗教、奥运会、腐败问题、民族矛盾,以及,克里姆林宫政治。
总之,当你听到人们谈论起,或者亲眼见到高加索的美景美酒美人时,别忘了,还有更多令人忧叹的世事,藏在群山之间。
索契是黑海岸边的度假胜地,每年夏天的时候,为了招揽生意,餐厅和歌厅都会邀请各种各样的歌手前来表演。这些歌手有的是专业音乐学校出来的,有的就是走江湖的自由艺人。
太阳、沙滩、海水,一切天赐的美景让人们流连忘返,想要娱乐,想要放松。哪怕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也要端着啤酒,听着歌,扭动身姿。
香颂就是夏日索契的精神食粮。那些飘荡在空气中的俄罗斯香颂音乐,有的是歌唱爱情的甜腻情歌,有的哀伤的古拉格歌谣。
在80年代礼堂式的布景里,浪漫又忧郁的歌谣响起,端起酒杯是你唯一该做的事情。
夏日首都,夏日的梦。这里是苏联人眼中的佛罗里达。
每一个苏维埃人都会因为能在夏天来到这里休养而自豪,都梦想着自己的初恋发生在这里。
Viktor Buryanov 是一名二战老兵,战后在索契的市政交通部门工作,给名人当导游。
他记得当时加加林来索契度假的时候,曾疯狂地喝白兰地——「我从没见过有谁喝过这么多白兰地,饭店的酒都不够他喝。谁说宇航员不喝酒的!」
曾经就有传说,加加林因为成名后又恢复平静的失落感,而陷入酒精无法自拔,还从酒店阳台摔下,苏联花费巨资为他整容,在保全了国家英雄的形象。
退休后,他开始收集动物标本和裸体挂历。他记得,他曾经接受过的一个最不可思议的要求,来自于当年苏联最漂亮的女演员,她想要在夜里到安静的黑海边裸泳。
Viktor 领着女演员去裸泳的时候,必须要着老婆一起,因为他老婆必须要看看这女演员的胸部到底是真是假。
男孩Dima在接受烧伤治疗,2009年,索契。
阿布哈兹共和国,意为「灵魂之国」。承认它主权地位的国家仅有俄罗斯、尼加拉瓜、委内瑞拉和瑙鲁。四十多岁的谢顶男人Viacheslav Chirikba填补了外交部长的空缺,这也许是世界政治舞台上最没有希望的职位之一。
解体那年,噩梦刚刚开始,真正的梦魇从1993年阿布哈兹和格鲁吉亚陷入战争泥潭开始,一直延续到今天。
黑海边的一个废弃的舞厅,灰飞烟灭的辉煌之梦。2013年。
Shamgona 是格鲁吉亚和阿布哈兹界河上的一座小岛,这是岛上的一间老旧学校。1998年阿布哈兹战争之后,难民们陆续住在了学校里。
从阿布哈兹中央火车站的一个窗口望出去。虽然已经过去了20年,但战争之后的破败感依然无法消除。
在阿布哈兹首都苏呼米附近的山区,有一个特殊的实验室——猴子实验室。这里是一个令人压抑但又不可或缺的地方。
笼子里住着不同种类的猴子,他们从苏联时期就开始为人类服务:充当癌症药物的试验品,或者太空项目的实验「旅客」。
最令人惊异的一个玩笑可能是这个:有传言说这里在苏联时期还进行过人和猿类的超级杂交实验。科学家想要把人类的智慧和猿类的凶猛、敏捷结合在一起,培养出一个超级物种。不过这个说法被实验室的负责人强烈驳斥了。具体实情如何,无从知晓。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俄罗斯正在筹备的「火星之旅」,肯定会选择一名这里的猴子作为乘客。因为目前人类还无法承受太空旅行中的强烈辐射。
在当地传说中,阿布哈兹是来自上帝的礼物,是上帝赐予了这里美丽的海洋和群山。
这里有苏联时代的度假别墅,也有著名艺术家Zurab Tsereteli设计的公交车站,山区里的矿场也曾经带来了不少财富。
但是解体和战争,带走了所有。
北高加索是俄罗斯最贫穷的地区。
群山间坐落着一座只有几千人的小镇,叫「красный восток/红色东方」。苏联解体后,当地的造鞋厂倒闭,一夜间所有人都失业了。小镇的天然气和电力短缺很厉害,人们的生活依然停滞在几十年前。
战争、冲突、难民、Islam原教旨主义、索契冬奥、数十亿美元的投资跟这里没有关系。这里只是有一群生活在美丽景色中的人,想要把日子过好点。
这里是世外,但不是桃源。
当地文化中心的守门人是一个被战争吓破了胆的老头。
1993年战争的硝烟在阿布哈兹燃起,直到今天,他还常常梦到在医院里目睹的血腥场面,那些没有手脚的孩子……还有他听到的有关格鲁吉亚人喝阿布哈兹妇女鲜血的故事:他们把血放到杯子里,再加上盐和胡椒……
噩梦让他到死都离不开酒精。
阿布哈兹的年轻一代,正在重塑这个国家。他们知道历史的伤痛,但也保持继续向前努力的信息。对于这个偏安一隅的「小国」而言,把自己建成一个隐秘的美景如画的「天堂小镇」,还是彻底拥抱资本,让投资人彻底改造这里?答案未知。
2010年,女孩Angela 25岁,她称自己这代人为「最后的战争一代」。她毕业于国际关系学院,曾经在加利福尼亚交换留学过一年。
她的舅舅在战争中被格鲁吉亚的狙击手杀死。她不相信能和格鲁吉亚取得调停成果,她只是想两国正常地当个近邻就够了。
她在阿布哈兹开一家日本餐厅,那里有很不错的食物和酒水。她希望有一天阿布哈兹能像日本一样,既能保存好自己的传统,又能实现高度的现代化。
Papuna Papaskiri 是一名从阿布哈兹逃离出来的难民,他现在住在格鲁吉亚首都第比利斯的老城区。他很幸运地拥有一份工作,在广告公司当设计师。
1993年战争打响的时候,他是最后一批从苏呼米逃离的难民。他先是打算坐飞机逃离,但刚到机场就看到起飞的飞机被击落。
地狱一般的场景。
于是他就和其他几千名难民一起逃入高加索山区,准备穿山越岭去往格鲁吉亚。这趟艰险的逃亡之旅,他们整整走了7天,路上不停有人死掉,因为饥饿、寒冷或者受伤。还有偏僻地段的山贼,会来抢劫这些难民。
即便他每天晚上都是靠着篝火入睡,第二天醒来,头发还会被冻住。他们无法携带任何东西,不过他的母亲在出门前抓了一大把蜜饯。母女能够继续前行,全靠它们来果腹。
照片中的他,坐在自制的家具上,墙上挂着自己的画。
他热爱艺术,想要通过艺术来逃避残酷的现实。如果不是艺术,他也许就跟身边的年轻难民一样,早早地死于酗酒或者吸毒过量了。
艺术是他的自救方法,让他找到了工作,为他带来了温饱。艺术也是他保持着跟故土联系的方法。
他还想方设法去搜集老照片,把他们悬挂起来,拼凑出一个已经消失的青少年时代。
余生对他而言,像是一场救赎。
他想念着在阿布哈兹的生活,在早上吃面包、奶酪和黄瓜,再喝一点自酿的白葡萄酒。要知道,高加索出产了不亚于法国波尔多的优质葡萄酒。
他每天都会在网上看关于阿布哈兹的视频,想念过去,逃避现实。过去的生活,始终有一种牵引难民们不放开的魔力。
虽然那种生活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苏联时代的马赛克装饰,依然残留在阿布哈兹疗养院的墙上。
高加索是俄罗斯最混乱的地区,也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这里曾经发生了许多起举世震惊的恐怖袭击活动,其中就有发生在中学学校里的「别斯兰人质危机」。
一件别斯兰事件遇难男孩的衬衣,它作为包含痛苦的实体回忆,被保存至今。
事件幸存者Ilona,她的创伤后心理阴影并没有消除。夜幕降临的时候,她偶尔会变得极度神经质,会看到蒙面的人向她走来。
Ilona的父亲Igor,他当时也是人质之一。他的妻子在危机中丧生,现在他和另一名幸存者Aleta(当时的学校老师)一起生活。
俄罗斯和高加索的纠葛持续了有300多年,这里充满了动荡,却也孕育了不少浪漫的文学作品。普希金、莱蒙托夫、托尔斯泰都曾在这里服过役,也写下了关于此地的史诗。
这里就像美国的狂野西部,充满了残酷又浪漫的故事。征服者是勇敢、骄傲的俄罗斯莽汉,被征服者是他们口中「高尚的野蛮人」——一群同样勇敢和骄傲,热爱自由,对亡命天涯丝毫不在意的凶徒。
在阿拉伯语中,高加索地区以「Jabal Al-Alsun」之名被人所知,也就是「语言之山」的意思。它所指的,正是此地民族复杂、语言多样的现实。在古罗马学者普林尼的记载中,他带了130名翻译到此地考察,以便来与300种语言的使用者沟通。
当然,这种描述有些夸大了,但足以见识到高加索的复杂性,和潜在的冲突可能。
高加索的天然状况决定了它注定会成为一个火药味十足的冲突地带,就像巴尔干一样。这里易守难攻,即便征服了,要想牢牢统治也困难十足。所以,高加索的各个小国家,才能在各种强大的帝国入侵时,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和延续性——他们的语言、宗教、民族性等等,都没有被磨平,一直传承到了今天。
他们还能不断给强大的帝国制造麻烦,让它头疼不已。
1901年,英国历史学家John F. Baddeley 这样记载道:
Nargiz,来自达吉斯坦共和国。她的弟弟去参加了「高加索酋长国」的游击队,进入山林间,从此杳无音信。她的哥哥因为携带手榴弹而入狱。这是她留给父母的一封信,写在中学生用的草稿本的一张纸上。
一个被遗弃的房间,阿布哈兹首都苏呼米,2010年。
普罗米修斯被锁高加索山的悬崖上,宙斯每天派一只鹰去吃他的肝,又让他的肝每天重新长上,使他日日承受被恶鹰啄食肝脏的痛苦。然而普罗米修斯始终坚毅不屈。
几千年后,赫拉克勒斯为寻找金苹果来到悬崖边,把恶鹰射死,并让半人半马的肯陶洛斯族的喀戎来代替,解救了普罗米修斯。但他必须永远戴一只铁环,环上镶上一块高加索山上的石子,以便宙斯可以自豪地宣称他的仇敌仍然被锁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
我怎么能够忘掉那峻峭的峰峦,淙淙的流泉和荒漠无际的平原,炎热的旷野。
忘掉那我们曾共享那心灵的青春感应的地方;
那剽悍的强人在群山之中驰骋,而灵感生怯的天才潜藏在遥远荒僻的沉静中的地方?
在这里你或许也能够找到,那心灵的可爱时日的回忆。
那种种强烈的热情的矛盾,早已经熟稔的幻想,熟稔的悲凄,和我那心灵的神圣的声音。
……
这一切是他们的财产和神灵;他们羚羊似的在深山里奔跑,从岩石后边跳出来狙击敌人;
他们或散布在泥泞的河岸上,或散布在树林深处的茂草中,他们在这些地方等待捕获品;
自由的山岩是他们栖身之地,但是白日在他们山村中只能给他们投射一线阴郁的阴影:他们的生活……只是一场梦;
带着一钵烟草,口衔着烟管,他们亲密地围成了一个圈子,幽灵似地坐在弥漫的烟雾中,谈说着关于战争杀伐的故事;
或者在赞叹着他们的祖父们,曾经使用过的准确的火绳枪;或者在磨石上磨他们的军刀,准备在新的杀伐中走向战场。
文字 :吴鞑靼
资料:thesochiproject.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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