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马斯-琼斯
马丁·斯科塞斯新片《爱尔兰人》以一个长镜头开篇。摄像机缓缓转入一个天主教养老院,顺着大堂转来转去,最后落在坐在轮椅上老人弗兰克·希兰(Frank Sheeran)(罗伯特·德尼罗)身上。以这种镜头开篇,从影视语言角度来看颇为壮观,(就像奥逊·威尔斯的《历劫佳人》,罗伯特·奥尔特曼的《大玩家》开头也对威尔斯名作致敬)而这种壮观以一种微妙的方式表达。这种冲击显然是取决于第一批观众——在一个特定长镜头成为意料之中的亮点之前——取决于他们有没有意识到缺失的元素:剪辑的干预。
比如,1990年,对第一批看到斯科塞斯的《好家伙》的观众而言,那个知名的长镜头中,主角去俱乐部约会的时候,无视排队的人,选择另一条路径,走向乐队边显贵坐的地方,观众看到后会恍然大悟一般——等等,进俱乐部后是不是一刀没剪?两人走下楼,在厨房转了一圈(没什么更好的理由,单纯因为摄影导演迈克尔·包豪斯认为厨房的光线很美),之后掠过俱乐部。一位侍者高举着桌布,摆好位于主位的桌子,欢迎他们。这么流畅的镜头,在斯坦尼康发明之前是不可能的。而这个镜头完美表现腐败的诱惑。是金钱润滑着轮子前进。
雷·利奥塔的角色亨利·希尔经常停下来问好,递递钞票,尽管根据摄像机操作员拉里·麦康基所说,这是最后为了解决技术问题,临时想出来的不久办法。利奥塔在一些地方需要停下来,比如下楼梯后转弯的时候,停下来等麦康基赶上来,不然的话两人就会走出镜头,影像的冲击力就流失了。——这表明技术限制也会很有效率。
《爱尔兰人》的开场的编排没有那么精巧复杂。如果有什么风格,大概就是低调,没有表现特定的力量——这也是两部影片不同之处的缩影。摄像机移动之流畅,只是恰到好处,因此暗示大概是使用了手持摄像机,尽管摄像机似乎没有代表拜访者,没有说那是实际拜访希兰的人,还是过来听他的证词的死亡天使。
弗兰克是以画外音的方式讲述他的一生的,之后某个时间段,他声音越来越洪亮,声音的转化很顺畅。这不是最为戏剧性的开端,但的确是引人入胜的开头。斯蒂文·泽里安的剧本结构是闪回套闪回,而这些片段安排精巧,观众不难跟上。主时间线是1975年,弗兰克开车载着拉塞尔·布法里诺(乔·佩西)和各自妻子出门,他们最终的,或者至少是公开的目的,是去参加一场婚礼,这也代表两大帮派宣布和解。闪回会回忆20年前,甚至回忆起弗兰克服役的时期。电影开始,车轮胎破了。弗兰克换轮胎的地方,就是最初遇到拉塞尔的地方:插入闪回。当时,他的卡车也出了问题,拉塞尔帮他分析是哪儿出了问题。
剧本的原材料是检察官兼辩护律师查尔斯·勃兰特于2004年出版的叙事体非虚构作品(包含一定推测的类型),尽管标题副标题结合的有些笨拙:《我听说你刷房子:“爱尔兰人”弗兰克·希兰,吉米·霍法案结案》(I Heard You Paint Houses: Frank “The Irishman” Sheeran and closing the case on Jimmy Hoffa)。电影开头部分,以大写字母表现书的标题:我听说/你/刷房子(I HEARD / YOU / PAINT HOUSES),就像是报纸头条或者是宣传口号的,而这句话,不过是拉塞尔介绍希兰应聘霍法保镖后,霍法对希兰说的一句话。这是电影最引人注目的片段,与整体冷冰冰的情绪不相符。银幕上其他字幕与整体氛围更协调:新的罪犯出场,画幅会暂停,显示他什么时候死去,死法如何。这些简练的字幕,在角色还没表现什么活人气的时候就提醒他们的死法。这是行过墓碑之间。
剧情的主时间线,从电影史的角度而论,与《三面夏娃》( The Three Faces of Eve ,1957)到《神枪手 》(The Shootist ,1976)的时间段重合:两部电影的标题在《爱尔兰人》中影院的广告中出现了。对斯科塞斯而言,如果表现科波拉的《教父》(无论是1972年的第一部,1974年的续集)在影院放映,真如自杀一般的引用,尽管没有明确提及科波拉的电影,潜意识里还是会想起《教父》。《爱尔兰人》的作曲罗比·罗伯特森冒了一定风险,让一首主题曲是以口琴吹奏而成,在乐曲间歇间让人想起尼诺·罗塔为《教父》谱的知名旋律,不过斯科塞斯让主题曲引入地稍晚一点,因此害怕过早引入,会影响电影塑造本身的风格。
不仅仅因为科波拉指导的两大明星德尼罗(《教父2》)和阿尔·帕西诺同时主演。《教父》中,帕西诺的角色迈克尔·柯里昂尝试因其战争英雄的身份,疏离自己的犯罪家庭,而《爱尔兰人》中的弗兰克则通过服役为犯罪坐好准备。战争中,命令是让他把囚犯带到树林了,没有明确的指示,只是要求别花太久。现在,他听从拉塞尔隐晦给出的命令,执行暴力任务。乔·佩西饰演的拉塞尔,没有《好家伙》中的角色那般难以预料,而在跟进给弗兰克的一条模糊的命令的时候,说话还有一丝颤抖:“不,不是这样。”这不止一次——表明命令不过是恐吓或者暴打,而不是处决。
《教父》为观众提供了美国政治的镜像世界,黑帮世界的忠诚与背叛,与体制内的恐怕也没什么区别。《爱尔兰人》中,处理得更简单:有组织的犯罪和官方政治连在一根神经节上。匪帮承认为肯尼迪竞选总统,涉嫌投票造假,条件是肯尼迪发动入侵古巴的行动,从卡斯特罗手上夺回滋润的生活。肯尼迪反而任命自己兄弟罗伯特担任司法部长,上任后一桩案卷就是要调查有组织犯罪;“老炮儿”们指望肯尼迪家长乔(约瑟夫)提醒他儿子这笔交易的事,并且将还债的事情传达开——最终导致灾难般的猪湾事件。
阿尔·帕西诺和罗伯特·德尼罗迟到的银幕对手戏,是迈克尔·曼的《盗火线》(1995)一大卖点,尽管那部电影更像是对黑帮片的反思,而非典例,尽管标题火爆,调子却很冷。黑帮和警察的对称结构,与斯科塞斯的《无间行者》中欺骗和双重交易交织成的迷宫一比,就显得幼稚了。《爱尔兰人》正片近一个小时的时候,两大巨星同时出场,但没有紧张感,而且也没理由构建紧张感。他们的表演风格并非截然不同,在那种情况下,他们的范围也没设想得那么宽。
若要说帕西诺角色的魅力,来自历史人物吉米·霍法的复杂性格。明面上,他担任卡车司机协会(美国最有权势的组织)的主席,暗地里也与犯罪组织勾结——自然两者相互支持。总的而言,电影中的黑帮有类似的品味:上好的牛排,精致的酒以及利落的外衣,妻子则带着显眼的珠宝——而霍法不喝酒,喜欢随从跟风效仿,这也是电影中几个有趣的场景。因为霍法痛恨西瓜,坚决不吃,对他的手下而言,安全的做法是将伏特加倒进西瓜里,然后大吃泡了酒的西瓜。
可以理解,“减龄”数字技术备受瞩目,德尼罗和帕西诺可以凭借技术饰演更年轻的角色。效果出奇地好,尽管技术在拍特写比拍长镜好,有时头发会显得不真实,不像老年人想象的那般。这个技术不适用所有电影,不过在表现脸孔随着岁月变迁上会很成功。一想的话,如果70年代初期就有这项技术,那么马龙·白兰度就能在《教父2》中扮演年轻的自己,这么一来德尼罗也就没机会演这个突破性的角色了,一想还挺奇怪。
尽管技术也有后果,会轻微影响电影的平衡。斯蒂芬·格拉汉姆饰演安东尼·普洛文扎诺,即“老手”托尼(Tony Pro),在电影的年表中占得内容较少,也就不需要增龄或者减龄。结果就是,他看着就没叱咤风云多年的角色那般重要。不是说格拉汉姆在帕西诺等人面前,撑不住角色——实际帕西诺最好的镜头就是两人在一间监狱的对手戏。托尼因为失去协会的养老金而悲伤,而霍法还能留着自己的。霍法吃着冰淇淋(他喜欢吃冰淇淋,甚至在监狱都能吃上漂亮的圣代)解释说,这不代表狡猾的诡计,而是犯罪行为的细微区别。霍法犯了诈骗罪,而托尼犯了敲诈罪,而且还有暴力威胁元素,最终托尼没了养老金。某种场景中,帕西诺脾气很火爆,但这里他就事论事,还有种猫一般的幸灾乐祸。
减龄技术不能填补孩子和成人的区别,因此弗兰克·希兰的女儿佩吉必须由不同演员扮演,儿童是露西·加里娜,成人则是安娜·帕奎因。童年的佩吉打翻了什么,因此被杂货店老板推了下,之后又见证父亲对着杂货店老板古怪地大加报复——实际这是他想让她看好的。在黑帮片中,《爱尔兰人》整体暴力程度中等,但这一幕很痛苦(而且很难认为源自目击者证词)。弗兰克把他从商店的玻璃门扔出去,,店主倒在街上的时候,弗兰克对他又踢又打,反复践踏在店主已经断了的手上。不奇怪佩吉看他的眼神都很小心,尽管加里娜怪诞的形象,大概让人想起克里斯蒂娜·里奇在《亚当斯一家》(Addams Family)饰演的星期三,应该不是本意。佩吉消极推脱拉塞尔的贿赂,但还是喜欢上了霍法。毕竟他给她买了冰淇淋。
成年后她还是这态度,远离父亲和拉塞尔,在纪念晚会上则小孩子气地想和霍法跳舞。《好家伙》一大优势是,默认帮派成员的妻子知道她们丈夫做什么,他们生活舒适,别人要付出代价。弗兰克的两任妻子在《爱尔兰人》中是边缘化的角色,因此被疏远的女儿就变得更重要了。我不是说要对父权暴力进行持续不断的批判,只是从佩吉角度而言,应该表现其延续性。必须使用两名演员扮演,又与之矛盾。
斯科塞斯电影生涯中,电影似乎越拍越长,而209分钟的《爱尔兰人》则是生涯最长。电影结构精巧,编排均匀。他没想尝试重复《好家伙》中的技法,或者发现什么疯狂以推动电影的收尾:比如一面拍处理药物和枪支交易的麻烦,一面看怎么做好晚饭吃的意式三肉酱(鹿肉,牛肉,香肠)。他没有这么拍,而是一段漫长而忧伤的终曲,看着弗兰克身体逐渐衰老。
特别是这个镜头:弗兰克在拐杖的帮助下,沿着走廊挪,之后无助地滑到地板上。这个镜头,毫不留情地表现老年的侮辱,和哈内克的《爱》并不相同。但这部电影是否是展现自然死亡的电影,而不是展现非自然死亡的?从末世论的角度来看,都适用。对黑帮而言,死亡没什么区别,或者只是统计上的感觉,他们比一般人更容易被未登记的枪打到脸上(用枪的理由是枪声会吓跑人群,目击证人的几率会降低),而不是在床榻去世,就如希兰那般。神父拜访了弗兰克,他尝试祈祷,但他不为杀戮感到有罪。神父鼓励他,表现下悔恨,以开始忏悔。诚实可以晚点来。
对弗兰克灵魂的关注有些怪异,因为电影没有展现什么内心世界。他的孩子接受了洗礼,但那是社会要求,而且好多黑帮成员出席了——斯科塞斯拍摄幼时的佩吉,盯着围在圣水盆附近肌肉紧绷的意大利帮派。影片最有表现力的一幕,是表现弗兰克开着沾上泥土的车,去洗掉上面的痕迹,他脸上并非毫无表情,也许在想着那些洗不掉的污迹。
马丁·斯科塞斯更像个有抱负的牧师,而非潜在的黑帮成员;他早年的合作对象保罗·施拉德特别崇拜布列松的电影,他认为电影是潜在的超然的艺术形式。从结尾看,《爱尔兰人》也许是老人的作品,不是因为表现力下降,而是因为更为入神。最后一部分,不假意迎合动作片迷的口味,影院的《神射手》海报突然显得切题。那不仅仅是约翰·韦恩最后一部电影,结尾也表现了对突然死亡做结局的倾向。就算是幻想中的枪声——似乎符合逻辑——也好过现实中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