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 好久不见, 我们佛系耕新的闲谈系列终于又回来了。作为一个全靠用爱发电的non-profit纯文学杂志,我们唯一的特权大概就是可以慢悠悠的干活。渐近线访谈系列目前致力于发掘那些语言、文化、形式风格的渐近线边缘蹦迪的人类,如果你也认识这样骨骼清奇的选手,欢迎给我们推荐。
这一期,我们请来的扯把子是来自成都的美少年方商羊。目前他被美国Michener Center for Writers全额奖金包养,以诗歌学者的身份暂居德州的小天堂奥斯汀。这位半途而废的土木工程师,此前以一首If You Talk about Sadness, Fugue 获得全美诗歌竞赛Joy Harjo Poetry Prize首奖。去年,他的作品Argument of Situations获得Gregory O’Donoghue国际诗歌奖,并收入Forward诗刊年度名单。这个被Joy Harjo, Robert Hass, Forrest Gander捧在掌心的小男孩,他在曼哈顿的丝芙兰向我吐露他的人生计划:毕业后就去浣花溪公园摆个摊位写藏头诗,10块钱一首,渐近线的朋友去打八折,你长得好看的话他不仅不收钱,还请喝酒。
渐近线文学访谈 x 方商羊
时间:2020, 1月2号
地点:泽西城,新泽西
Q:Foldii A: Shangyang Fang
Q:方商羊是你的真名吗?
A: 是。生下来就这名字。身份证上也是。
Q: 这是谁给你取的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A: 我爸取的。《孔子家语》里说,“齐有一足之鸟,舒翅而跳。天降大雨,商羊鼓舞。” 《幼学琼林》里也有,“风欲起而石燕飞,天将雨而商羊舞。” 因为我五行缺水,所以名字里带了一个水祥之物。
Q:你本科是学土木工程的,毕业后却读了MFA,你对其他一些想要放弃治疗,想要跨界学习没用的专业的朋友说些什么?
A: Marry rich.
Q:你觉得community对于写诗来说重要吗?
A: 用海明威的话来说就是 “Writing, at its best, is a lonely life. Organizations for writers palliate the writer’s loneliness but I doubt if they improve his writing. He grows in public stature as he sheds his loneliness and often his work deteriorates. For he does his work alone and if he is a good enough writer he must face eternity, or the lack of it, each day.”
Q:你在诗里的用词都很典雅很高级,句式也很复杂。不像很多用第二外语写作的作者都会采用极其直白的语言。你是怎么学英语的?
A: 没有很高级吧。爱默生说,Language is fossil poetry (语言是化石的诗)。语言也是人类历史的活化石。每个词,那些晶莹剔透的音节,其中压缩了千百年的时间,跨越空间,在不同的含义中同化或分离,在无数的唇齿间绽放过,现在又将我们联系在一起,让我们相遇,相理解,更深刻地认识这个世界。词语不仅仅是表现和重塑现实,它更可以切开现实。我喜欢了解每个词的历史,阅读他们的词源,每一个词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Genesis(创世纪)。小说家Paul Harding说他每天要花1-2小时读字典。作为诗人更应该深刻了解自己所运用的语言,尊重语言,因为这是我们艺术创作的唯一材料。
现在我们生活里接触到的语言,很多都是郑智语境下的空话,或者社交网络上时髦的陈词滥调,大家对语言的深层意义越来越麻木。我觉得作家的任务之一就是要保持语言的鲜活,你也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变成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里写道的一样,“像医院似的让人睡坏的男人, 像格言似的用滥了的女人。”
用第二语言写作的好处是,我离这个语言的距离比母语更远,因此我在用英语写作的时候更Vigilant. 比如我前段时间看到一个词Obfuscate,就觉得这个词太奇怪了。且不说意义,就单单它以三个元音(o, u, a)和三个极其怪异的辅音(bf, sc, te)的组成,当时就把我震惊了。然后我忍不住写了一首全部以Ob开头的单词的诗。当时查了很久字典,抄了几十个Ob开头的单词在笔记本上,以做文字游戏的形式开始写作。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但大概三个诗节之后我意识到,这是一首Elegy(挽歌)。那个时候我发现,语言在我的笔下产生了它自己的意识,这个Ob有它自己想表达的东西,而我那只写作的手只是为它的意识接生。
在这种距离中,第二语言的物理性和物体性更强,更近似于材料,就如雕塑家手中的大理石。有时候我感觉能将一些词语握在手中,它们那么的实实在在,有的光滑温润,有的粗糙硌手。因为这些警惕和距离,我在写作中能将’自我’抽离的更多一些。我时常提醒自己,这些诗不是关于我的;在写作中’我’没有主导权,’我’也不重要,’我’只是语言和诗歌的一个客体化的侍从。
Q:一般你是怎么开始写一首诗的,这个过程是怎么样的?
A: 前段时间Dean Young让我去帮他带一节诗歌课,我讲的就是‘如何开始一首诗’。不是因为我在这方面很在行,而恰恰是因为我对如何开始一首诗一无所知。任何作品的第一行,对于我来说都是最艰难的。一首诗的第一个词,第一个音节出现之前都是让人窒息的。诗人的任务是用一行文字凿开并撕裂这一抹沉默,用日本诗人小林一茶的俳句作为隐喻,我认为最好的首句应当像,“干涸的小溪/被闪电/瞥见”。
一首诗进入这个世界就像新生儿的诞生,诗人仅仅是Obsterician (产科医生)。我很喜欢这个奇怪的词Obsterician (产科医生),它的拉丁词源是Obstāre,是Obstō的现在时动词不定式;它的含义是“对立,阻挡” 和Obstacle (阻碍物) 这个词很相近。讽刺吧?诗人的任务是接生,而诗人的立场却是阻碍诗歌的诞生,我们其实真正所需要做的是Get out the way of poetry (在诗歌之前让道)。再想想,新生儿的第一个声音是什么?
Q:是什么?
A: 是哭喊!哇啦哇啦地哭!历史上一些著名的诗歌开头,比如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的第一行,“WER, wenn ich schriee, hörte mich denn aus der Engel Ordnungen? (Who, if I cried out, would hear me among the angelic hierarchies? / 谁,如果我哭喊,会在天使的秩序中听见我?)。德语诗歌的顶峰之一就始于一声哭喊。看看它的第一个字,也是第一个音节 “Wer” (谁!)。这一声“谁”不简单。“谁”的对象是谁?不仅仅是诗中提及的神灵,也是读者。我们是哭喊的客体对象,同时,当里尔克把这一声哭喊植入我们心中,这哭喊也源自我们本身。我们也开始询问,谁?于是我们站立在“谁”的立场来呼唤“谁”;是哭喊者,同时也是聆听者。寂寂宇宙只此孑然一人的回音。我们能体会到的不仅仅是这平地惊雷的“谁”,还有在这一行呐喊之前漫漫无尽的窒息般的黑暗,孤独,和无言。
更比如大家高中必背的《蜀道难》,开头怎么开的?
Q:噫吁嚱?
A: 对的。“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蜀人见物惊异,辄曰 ‘噫吁嚱’。是个叹词,翻译成四川话就是“我日龟!”, 翻译成英文就是“What the Fuck!”。“噫吁嚱,危乎高哉!”用现在的四川话说,“我日龟!太鸡儿高了!” 一个唐代的诗人, 在大家都还在乖咪咪地写绝句和律诗的时候,能用”What the Fuck!”来开始一首诗,不是天才是什么?这分明也是用一声哭喊,喊出了古典诗词的最高峰之一。我认为它甚至比里尔克那句还高!因为在李白这里我们听见了在里尔克哪里没有听见的东西:哭喊的真实音色。我们实实在在地听到了那一声哭喊—噫吁嚱—无序的,几乎无含义的,仅仅是音节间的激烈撞击,对sublime/awe的终极讶异。It’s an enactment, not a representation!
再比如溯源到中国文学的开端《诗经》的第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关关是什么?是象声词,是雎鸠雌雄二鸟互相呼唤的叫声。我们的文学也始于一声惊艳的哭喊,而且是非主体,非人类的哭喊:关关。
当代美国文学大师Yusef Komunyakaa写的一首关于越战的诗的开头也很惊艳,“The cry I bring down hill/ belongs to a girl still burning/ inside my head.” (那声我带下山的哭喊/属于一个仍在我脑中/燃烧的女孩)。这个翻译很不准确,违反了原句的Syntax(句法)。原文分行非常的intense!第二三句的顺序其实是(属于仍在燃烧的女孩 / 我脑海中)。这里我就不具体讲Yusef在linebreak(分行)和syntax(句法)上的天才了。我有个小说家朋友说这首诗的开头教会了她如何写一部小说的技巧。她说诗歌仿佛是句子和词组层面的Plot twist(剧情转折),我觉得很有意思。不过Yusef的天才还在于他如何发展这首诗。开头他描写了一个Narrative Vignette (叙事插图/片段),当我们以为这是一首叙事诗,作者要开始解释这苦难的前因后果时,我们错了。接下来整首诗都是接踵而至的一个个惊人的明喻,“这哭喊像xx,这哭喊像yy,像zz”等等。这就很聪明了。注意他用的是Simile(明喻)而非Metaphor(隐喻),意味着这声哭喊没有发生实质的改变,而仅仅与其他事物相似。哭喊挣扎着成为其他事物,却被囚禁在成为哭喊之中。于是在修辞层面上,这声哭喊被牢牢锁住;在结构层面上,这个叙事片段被保持在那个苦难的时刻,永无止尽地燃烧。
希尔维亚普拉斯以“Love set you going like a fat gold watch” 来开始她的《晨歌》不是一个意外。其中她用紧密敲击的单音节词来模拟时钟的韵律,把时间,即死亡的迫切,和爱情的刻不容缓拧在一起,这就是抒情的极致。如果要谈谈更加理性化,更智识的作品,比如W. H 奥登的《美术馆》,“About suffering they were never wrong, / The Old Masters:” 这其实是一个倒置的句法结构。一般的结构应该是 “The Old Masters were never wrong about suffering.” 但是奥登毫不畏惧地选择用一个介词来开始他的诗About(关于),因为他想优先他的论点—“关于苦难”。他将主语滞后,用介词的空洞作为他论点的隐喻,(其中他想讨论的另一点是Human position) 因为介词本身便是不可安置的(因此Human position is nowhere to be posited)如果你继续往下读,会发现整首诗的结构与第一行的句法结构是相吻合的。这不是一个巧合,奥登在微观(句子结构)和宏观(篇章结构)上建立一个平行的秩序。诗歌形式的秩序,与诗中讨论的尘世的纷乱与苦难相对抗。
我对如何开始一首诗还有一个拙劣的提议:To begin with the end. (以结束来开始)。常常我们会偶然想到一些漂亮或深刻的句子,并决定用它作为下一首诗的结尾。于是我们的写作过程变成了“搭桥”—如何写向那个已知的结尾。我建议大家可以反其道而行,把那句你已想出,认为是结尾的句子作为诗的开头,那么你在做的便是—Write toward the unknown (写向未知)。这样的作品会更不确定,更危险,更有趣,甚至超越自我掌控的意识领域。你要希望你的作品大于或超越自己,而非小于或局限于自己。
诗歌不同于任何其他的艺术形式,它的开始不需要set-up (场景搭建),不需要任何热身,暖场,铺垫,不需要在50米外给你描述一个介入情感或思想的镜头;好的诗歌能在第一行,第一个音节,在你没有任何准的情况下,打破你心底的最后一道防线—Break Your Heart & Shatter Your Mind! 写诗不要走过场。诗歌需要immediacy和urgency。诗歌没有过渡,只有开始和结束。每一行都是开始,每一行也是结束。
用齐奥朗的话总结一下Cry/Scream (哭喊/呐喊)和抒情的直接关系—刻不容缓的紧迫。他写道,“When we are a thousand miles away from poetry, we still participate in it by that sudden need to scream—the last stage of lyricism.”
Q: 你认为一首诗怎样才称得上好?好诗的标准是什么?
A: 没有标准。但我认为一首好诗都应该具有Transformative power. 我希望一首诗能改变我对这个牢不可破的现实的既定看法和感受。I want to be transformed by a poem. 希望一首诗能在我心里扔一根刺,在我的脑海中撒一瓣花朵,希望这首诗所造成的疼痛或香味会改变我。
好诗当具有强大的实质性,物理性质。比如德语诗人特拉克尔的诗,每首诗都类似于一种可触碰的物体,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铅坠落在这个尘世,世界因他的作品而变得更为沉重。这种物理性质也可以解释为Enactment—当你在一行诗中读到“风”这个词,会真实地感受到风从纸叶间吹向你的脸庞,而非仅仅是“风”这个空虚的名字。好的作品能把读者拉入词语所制造的现实,或超现实。
比如读到普拉斯的那首Cut,当刀刃切断她的手指的时候,读者能感受到实实在在的,肉体上的疼痛。或者三岛由纪夫的《忧国》里切腹的场景,我记得当时读的汗流浃背,浑身发抖。Jane Miller说,“the best writing is not to report, but to port.” 不是仅仅描写或记录一个场景,而是把读者扔进场景,把他变成一个不可分割的证人。
这种感受力其实也就是我们所说的Empathy(感同身受/同理心)。好的作品能激发人的同理心。我认为Writing is about imagination; the ultimate imagination is empathy, and the ultimate empathy is love. (写作与想象力有关,而想象力的极致是同理心,同理心的极致是爱)。写作和阅读可以取消人与人之间孤独的壁障。爱和悲伤的能力,有多少次我们会为了一个虚构人物之死而哭泣?同理心和爱能让我们从自己的存在上剥离一部分出去,让我们变得小于自己本身,同时也大于自己本身。
我记得早年间读佩索阿的时候,体验到一种Intimacy (亲密性)。他笔下的所思所想感动我,让我们几乎变成了同一个人。时间,空间,和身体间的界限在他文字的力量下下被消解了。百年前在里斯本孤独写作的佩索阿不会想到日后,在大雪纷飞的伊州午夜,会有一个我读他的作品读到哭泣。我也不曾想到百年前有一个葡萄牙语诗人会为我写作。我相信好的文字会跨越时间和空间把遥远的灵魂紧密相连。
Q: 你讨厌什么样的作品?
A: 自以为是,自我沉溺的作品。
Q:你认为什么样的诗最难写?
A:这是一个很好,很笼统,但也很庞大的问题。借用辛波斯卡的诗句,“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的致歉。” 然而我的回答不会简短,因为我批话多。我的回答是:抒情诗最难写。
英语文学写作大致可以被分为四种写作模式:Lyrical (抒情的),Narrative (叙事的),Meditative (冥想的),和Rhetorical (修辞的)。其中有两个词在当代的诗歌语境里面被错误地,或不准确地翻译了。最明显的一个是Rhetorical,它很容易跟Figurative这个词产生混淆。两者的中译都是 ‘修辞’,然而前者(Rhetorical) 事实上是指雄辩式,说服式的文体。大多以的陈述句式或论断出现,比如里尔克的《阿波罗残像》的结尾,“你必须改变你的生活。”后者(Figurative)则指的是修辞手法,比如明喻,隐喻,夸张,等等。当代的大部分美国诗歌,因其极端,非左即右的政治正确倾向,基本结合了Narrative (叙事:多为个人历史的创伤)和Rhetorical(定论:来总结一个政治状态或个人情绪)的写作手法,来给予一个说教式的结论。尽管有一定的社会意义。但意思不大。这里不多谈。
我想谈的是日渐式微的Lyricism(抒情)。这个词被不准确地翻译了。抒情,顾名思义就是抒发情感,表达情思。但事实上,Lyric (抒情诗)这个词的希腊语源头是lyrikos (singing to the lyre),即Lyre (竖琴)。在这个词本身是内在一种音乐性—歌唱才是终极的抒情。譬如,我们刚刚谈到的普拉斯。因此抒情诗最显著的特征是语言的音乐性。
我们刚刚说到,一声哭喊便是终极的抒情。抒情是人类最原初的动机。纯粹的抒情诗的借力仅仅是语言的音节和诗人灵魂之间的相刃相靡。这抒情诗就好比川菜里的开水白菜,看似容易烹制,实际上是最考验人手艺的。
除此之外,抒情还有一个特点就是Imagery(意象)。Imagism(意象派)是Ezra Pound (庞德) 发明的,而西方现代主义的开端之一就是庞德翻译李白的《长干行》,但这是题外话了。我想说的是抒情中的意象在写作里面的用处。文学,从某本质上讲,是关于时间的艺术。文学批评家Jonathan Culler说的很有意思:” Lyric is about what happens ‘now’, and narrative is about what happens ‘next’. (抒情是关于’此时此刻’,而叙事是关于’此刻之后’)。抒情对于时间不感兴趣。一个绝对的意象,或音节,会拒绝时间,甚至囚禁时间,存在于时间之外。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普鲁斯特的东西更近似于诗—事件发展的推力(外部时间)弱化于思考和情感,感官的内省(内部时间)。
更有意思的是用叙事手法写的抒情诗,看似时间在流动,但时间本身停滞在思考和情感里面打转转。Brigit Pegeen Kelly的Song就是很有意思的例子,它通过叙述事件造就了一个前因后果的幻觉。然后一句呼应开头的“Listen:” 就把所有的叙事都凝固了。然后发现,它对叙事其实不感兴趣,叙事只是个状态,目的还是抒情。其中一个技巧就是,事件的发生存在于纯粹描述之中,而非动态。这就跟某些绘画一样,画中有人物和场景并不能断定它的叙事性。所以诗歌小说的区别之一,不在于人物场景对话念白(两者都有),大概在于对时间的处理上面。有人说,“诗歌是永恒的”,并不是。大概只是因为它对时间的漠不关心,造成一种’永恒’的幻视。
Q: 你刚刚谈到了语言的音乐性和翻译的问题,能否谈谈你对诗歌翻译的看法?
A: 之前不知道在哪里读到过,翻译是第三种语言,是两种语言之间的桥梁。作为一个野路子,我仍然固执地认为最好的诗歌,尤其是抒情诗是不能被翻译的。别说跨语言,你把任何一首古诗译成现代汉语读读?我相信诗歌讲究意在言外。翻译只能译意不能译言,无言之意我觉得意思不大。若仅仅能译出言内之意,无法译出言外之意,意思也不大。何况某些极端的抒情诗人在言不在意,比如我最最喜欢的维多利亚时期英语诗人Gerald Manley Hopkins。他是英语诗歌史上最伟大的诗人,可能仅次于莎士比亚和济慈。可一百多年过去了国内没啥他的译本,因为他的诗歌无法翻译啊!我们来试试,比如他著名的Wind-hover的开头,“I caught this morning morning’s minoin, king-/dom of daylight’s dauphin, dapple-dawn-drawn Falcon, in his riding…”怎么译?尤其是“dapple-dawn-drawn Falcon”。再来,还是Hopkins的,“Only the beak-leaved boughs dragonish ' damask the tool-smooth bleak light; black…Off hér once skéined stained véined varíety…” 这种极其缜密的头韵,缠绕的尾韵,辅音压了压元音,更不必说雕琢过的音节和抑扬格,比现在的嘻哈说唱歌手不知高到哪里去了!稍微动一个音节,别说词,整行都散架了。Hopkins诗行中的密度和强度,就像是把碳元素般的音节在一诗行之内生生拧成了钻石!
当然,我说的是极端案例。我阅读国外诗歌最早还是靠翻译的。但Hopkins这样把诗歌写成了祷文,甚至是魔咒。意义被言辞的音节转化成先验的知觉,变成了纯粹的叽里咕噜。就这个词“叽里咕噜”,要怎么翻译?
Q:我以前一直不太喜欢古诗,大概古诗的美都被语文考试的答题模板毁了,但强制要求背诵的那么多诗潜移默化里还是有帮助。你怎么看现在国内的中学的诗歌教育?如果让你去讲古诗你会怎么教?
A: 我勉强教教受力分析和最基本的流体力学还可以,古典诗词我怕是不行的。姿势水平不够。我的阅读和学者的阅读不一样,我是作为一个练习的写作者来读一些诗词。我读东西是主观地学习如何写作。比如周邦彦的《少年游》,“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 “并刀如水” 很美,是个明喻,xx像yy;接着“吴盐胜雪”,没说“似”而用了“胜”字,说明已经不是一个喻法了,而是比较。它的修辞层级往上踏了一步,escalating the stake! 但是两者句式相同,皆是“名词a/b名词”的形式,即是对仗—互相映像但又不完全相同。两句的时间内他建立了一个相对的Solid Pattern (坚实的模式),这个模式之中在修辞层面上又有微妙的递进关系,且看他如何打破这个模式—“纤指破新橙”。读到这句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纤’和’新’都压了很微妙的韵,关键在于这个’破’字,这是这一句中唯一一个动词,也是唯一有爆破性的辅音。其他的音节都非常地内敛。一个’破’字destabalize了整个句子,使诗行紊乱。前两行所精心建立的平衡被第三行给破坏和紊乱了。这一瞬间,我们看见了光,穿越千年闻到了新橙的气息。伟大的艺术都是危险的,建立一个看似牢靠的模式,在下一瞬间就打破它,这种破碎的过程就是另一个世界,是毁灭与重生的更替之处。
不过有时候读东西我会很碧池,比如我觉得柳永在《八声甘州》的结构上就有点弱,开头可是真好,“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所谓“不减唐人高处”。但结尾却很小家子气,“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明显是个政治隐喻,但未免太俗。把一首好诗写烂了,开的太大,收的太小。柳永Craft很好,但比起Vision,耆卿还是不及稼轩,但稼轩又自认境界不及陶潜。可见这个Vision能带一个人到达的地方还是很了不得的。但看看东坡,他Vision很好,但有时候Craft不行。你读读他的全集就知道,他太懒了。我觉得有些诗他脑壳都不过就乱写。当然,对于古典诗词我聊的比较泛泛,甚至有点奇葩,把我批判一番。
Q:你的英文诗集用了杜甫的 “花叶唯天意,江溪共石根。早霞随类影, 寒水各依痕” 做小标题分了四个章节,想问问你怎么解读这句诗和你诗集整体结构安排的关系?
A: 有很大关系。不过解释起来麻烦,就不解释了。我超喜欢杜甫!再给你背两句,“林风纤月落,衣露净琴张”, 还有“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衣露净琴张”不美吗?简直美到炸!“净琴张”, “净琴张”,啧啧啧。不过如果有人叫张净琴,意思就不大了。
Q:....你怎么这么能背?中文英文随便张口就来。
A: 可能是因为我单身,比较闲吧。
Q:中国古代诗人里你还喜欢谁?如果有平行宇宙这回事,你觉得跟这你喜欢的诗人在精神上有镜像关系的外国诗人是谁?
A: 我很喜欢杜牧,李商隐,辛弃疾,和李贺。尤其是李贺,超现实主义第一人,能写出“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兰波都得过来跟他拜师学艺。既然李贺的镜像是兰波,李商隐的镜像就假装算是瓦莱里吧。
其实吴文英,姜夔,周邦彦,张炎、王沂孙等都可。我口味比较清淡。我倾慕格律派的诗人,我相信墨西哥诗人帕斯说的,“技巧具有道德力量。” 我很欣赏这些钻营音调格律的人,虽然后世有人评他们什么境界不够,不过境界够不够也不是他们能说嘴的。那些评李清照的misogynists动不动就,“女子妇人云云”,放到现在?掌嘴!
刚刚聊到意象和时间的关系(不好意思,我喜欢重复一些没说明白的东西),意象囚禁时间,其中一个方式就是把意象锁在记忆里面。比如很多年前读到张鎡写捉蟋蟀的一个画面,“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犹自追寻。”一直忘不了。或岑参的一句,“药碗摇山影,鱼竿带水痕。”记得初读那句“药碗摇山影”让我整个身子都震颤。或者西班牙诗人洛尔迦的,“月光的冰柱/在水上扶住她。”这些画面/诗句恐怕我穷尽一生也忘不了,他们深深地锁在我的记忆深处,增加了我对这个现实理解的维度。
Q: 你提到了格律派,我发现你的作品里也非常注重诗歌的形式,你能谈谈在你的诗歌中和你对当代美国诗歌对传统形式的继承吗?
A: 诗之为诗就在于其与众不同的Form(形式),是所有文体里最精炼,也是最优雅的。所以威廉福克纳说,最高的艺术形式是诗。Form是思想和情感的载体,没有形式,内容就成为了无瓢之水,不得聚。
英语诗人很好的一点就是他们对传统形式的继承和重新定义。就连后现代实验写作的先锋John Ashbery也是传统诗体的大师。他的组诗Hotel Lautréamont就是用Pantoum这个形式写的,还有他极为疯狂的一首诗Farm Implements and Rutabagas in a Landscape是用Sestina的形式写的。不说其他的,历史上可能没有比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在语言上走的更远的人了,他也用传统诗体写。还有诗人例如Henri Cole在当代的语境里重新定义十四行诗。Elizabeth Bishop (伊丽莎白毕晓普) 则在自由体里掺入有音步格律的诗行。你会发现每当Bishop在她的诗中想说一些重要的东西的时候都是以音步写成的(多为五音步抑扬格),在混沌之中建立诗歌的秩序。
我也常常会写一些传统形式的习作: Pantoum, Villanelle, Sonnet, Ghazal 等等都写。这些形式就像棱镜一样折射出语言的不同色彩和光泽。Formal constraint(形式限制)会打磨一个写作者对语言的敏锐性,雕琢表达的精确性,接下来写自由诗体的时候就会更游刃有余。
Wallace Stevens 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以五音步抑扬格写的,藏的很深吧, Iambic Pentameter (五音步抑扬格)真的是英文诗歌里最美的的音步。
Q: 为什么?
A: 你听
[方商羊开始用指节轻轻在桌上敲击,哒嗒-哒嗒-哒嗒-哒嗒-哒嗒,并缓缓背诵,“So LONG as MEN can LIVE and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莎士比亚十四行第18首,小写为轻音,大写为重音)] 五音步抑扬格的节奏就是心脏跳动的节奏。当你在读十四行诗的时候,你的心脏就是在和诗行的音节共振的嘛。
Q: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Obssess (迷恋) 的主题。我发现Metamorphosis (变形)和Paradox (悖论)是你作品里经常写到的东西,能谈谈你为什么这么迷恋这两个主题吗?你还有什么其他的Obssessions?
A: 我喜欢Metamorphosis这个词,虽说翻译成“变形”,但是我更喜欢的翻译应取自《庄子 齐物论》里的“物化”。以这个变形为题的有两部著名的经典,一个是古罗马奥维德的《变形记》另一个是卡夫卡的《变形记》。按老规矩,先看看这个词的组成—meta有change(改变)和beyond(超越)的意思,morphē是shape/form(形状),osis是state of being(存在的状态)。这个词和Metaphor (隐喻)有近亲关系。
在奥维德的《变形记》里被阿波罗追赶的达芙妮变成了一棵月桂树,伊俄变成了母牛穿越博斯普鲁斯海峡,等等。这些变形意味着什么?人是不可能变成一棵树的。“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我们不能转变;肌肤的边缘,便是我们存在与转变的界限。
变形发生的前提是事物之间的界限,彼我之差。因为有“人”和“树”的存在和差别,才有他们之间转换的可能。我喜欢Metamorphosis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我相信此与彼界限,这种界限就算在现实中牢不可破,可以通过文学的方法泯除。人为什么不能是一棵树?Metamorphosis让我们知道其实我们自己比想象中的要渺小,也比想象中的宏伟。庄子老早就说过了,“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隐喻是变形发生的’引擎’,即aa是bb,bb是cc,cc是dd等等。在这个隐喻的等式中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aa可以成为bb,还看到aa可以不成为aa。在隐喻的力量下,此不仅可以成为彼,此还可不留于此。我们有权利不成为自己,或别人定义的自己,毕竟 “aa”可能只是某一个事物的名称,而非此事物的实质。我们有权利改变。英语里面一个隐喻使用是以be动词联系起来的,而be也是存在的意思,这个短小的词在变形之间成为了非此非彼存在的界限。
其实现实生活中的’变形’天天都在发生。地铁上某人投来的目光,可能让你一天都开心或者郁闷。你触碰过的玻璃杯,因为你的指尖而不断震颤。乐队首席手中古老的小提琴不知被多少只手演奏,演奏家的指纹替代了琴背的漆。或许一个红绿灯就改变了人生的道路,更不必说旁人的言辞,斑驳的话语如投下的光与影,无声地改造和重塑你的生命。这些日常的变形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当然梦境也是变形最常发生的事情,“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过刚刚说到,一个人变成了树。突然想到,如果我们称树为“树”,树会给我们取什么样的名字?还是“人”这个字吗?
Q:你平时生活的节奏是怎么样的?有没有什么固定的安排?
A: 咱不聊私人生活,多聊文学诗歌。
Q: 你理想的伴侣是什么样的?
A: 下个问题。
Q: 如果有一首诗来形容你现在的人生写照,会是哪首?
A: 《诗经》里的《国风·召南·摽有梅》和Adélia Prado的所有作品。
(编者注:墙裂建议没读过的朋友搜搜上面提到的诗:D)
Q:你最喜欢说的三句话是什么?
Life, friends, is boring—John Berryman
Poetry, I too, dislike it—Marianne Moore
I don’t want to work, I want to smoke—Guillaume Apollinaire
Q:能不能给我们出一个诗歌写作练习,让我们公号的读者来一起写首诗?
A: 不能。
Q: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A: 让我引用波兰诗人Zibigniew Herbert的一首诗的结尾来结束吧。
“It is not for us to greet each other or bid farewell we live on archipelagos
and that water these words what can they do what can they do prince” —Elegy of Fortinbras 这两行包含了一切我已说的,和未说的。
△ 作品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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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angyang Fang is one of the best young poets of his generation. The ancestors return to find a home in his language, because his voice is many years older than a young man becoming educated in America. And yet, there he is, a young poet who is immersed in the fresh waters of his youth. Brilliant, like the sun after months of cloudy days.
—Joy Harjo (Poet Laureate of United States)
Shangyang Fang has distinguished himself as one of the most gifted, original, and important young poets of our time. His work is urgent and urgently necessary, and each poem is more vivid and insightful than the last. His vision and voice are timeless.
—Bret Anthony Johnston (Previous director of the writing program at Havard University)
His lexicon is exquisitely tuned. His material expansive, sensual, erotic, arty, grounded but capable of conceptual leaps….a remarkable talent, entirely rare.
— Forrest Gander (Winner of 2019 Pulitzer Prize for Poetry)
Poems:
(Joy Harjo prize 首奖作品)
(Gregory O’Donoghue Prize 获奖作品)
Training
A psychologist told me
we can train our dreams
I practice each night
recite my father’s name
and he is a dog
running in and out
of a blanket of grass
and I the loosened chain
stained with the sweat of his neck
(Narrative Magazine 年度Top 5 po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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