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诗人、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沈祖棻先生,是上世纪我国少有的杰出女诗人、女词人与女学者,又系程千帆先生夫人,故近年颇受学界关注。近读关于沈祖棻的文章,多次看到有作者提及沈的曾祖炳垣死于太平军之手。炳垣为道光二十五年进士,官至广西学政,咸丰七年(1857年)于广西梧州死难,谥文节,《清国史》《清史稿》皆有传。
我平日读书,除新文学外另有偏好,天国史即其一。而所见关于沈炳垣之死的论述,其地点时间皆与印象中太平军的行动不合。稍稍翻检史料,发现问题不止于此。遂敷衍成文,以就教于方家。
《清国史 沈炳垣传》
其一,沈炳垣是在1857年广西地方农民割据势力“大成国”军破梧州时遇害,后人多误记为太平军。
1857年攻破梧州城的是“大成国”李文茂部,这是史载无疑的;但当时广西境内也有太平军,那么太平军是否参与了此次行动呢?先看《清国史》和《清史稿》的记载。“大成国”军来自广东,故《清国史》称之为“粤匪”,非特指太平军。《清史稿 沈炳垣传》所谓“广西自洪秀全北犯后,群匪叠起”,亦明示此“匪”与太平军不同。“大成国”军出自天地会系统,自己称王封爵,与太平天国并无直接联系,只与脱离太平天国后的石达开余部有过短暂合作,且矛盾重重。二者发生过两次“关系”:先是“大成国”军坐视石达开麾下宿将石镇吉遭敌围堵不救,致该部全军覆没;未几清军围剿“大成国”,石达开也不施援手,反而乘隙离桂。当然,石达开当时已有山林之志,残部不过万人,救与不救于事无补。不过这是天国史话题,就此打住。总之,1857年“大成国”军攻破梧州,其后又下柳州、南宁之时,没有与太平军合作的记载。
这一细节本不重要,但有文章因误将“大成国”当成太平军,所以称进攻梧州的“太平军”是强弩之末。当时太平天国虽然气数将尽,两路进军、连破梧州柳州南宁的“大成国”军正当鼎盛之时;广西又兵饷匮乏,无力支援梧州守军,所以梧州才会坚守三月后弹尽粮绝而沦陷。如果乱军已经气息奄奄,何至于此?
沈炳垣墓碑文
其二,沈炳垣不是梧州守城的主要指挥者。
不少论者称沈炳垣指挥知府守城,或与《清史稿》称沈“率知府婴城固守”有关,但《清史稿》此说不确。当时梧州城内不仅有知府,还有级别更高的广西按察使黄钟音督办军务,城破后黄、沈以下官吏皆死难;在其他1857年梧州之战的历史资料中,关于沈发挥作用的记载也很少,且多与劳军有关;倒是守将潘庆的传记中有载黄钟音不识军事、强令潘庆等出战。真实情况大概是:沈炳垣过境梧州,因乱滞留,拒绝同僚的逃跑建议,然后协助黄钟音等守城,并多次以私财劳军。沈家资产甚丰,《清国史》就记载过两次沈炳垣捐助赈银、京饷。梧州无援固守三月,沈炳垣当贡献不小。
沈炳垣著《星轺日记》,光绪十一年蜀南道署版
其三,沈炳垣遇难经过有三种说法,不可轻信《清史稿》。
《江北县志》中的黄钟音传记载,梧州城破后有黄家老仆逃出生天,向桂林方面报告主人死难时称“城危时,钟音与学使黄某,着公服同坐,堂皇遇害”,当时在梧州的学政只有沈炳垣一人,故这位“堂皇遇害”的当是“沈某”。《清国史 沈炳垣传》则称沈是自杀未遂被俘、骂贼不绝遇害;到了《清史稿 沈炳垣传》,又成了骂贼不绝仍未死、暗通官军事泄遇害。《十朝诗乘》“沈文节遇害”一条亦采此说,并添加了沈炳垣“密购双刀置床头”的剧情,不知何据。
相比《清国史》,《清史稿》略去沈炳垣履历及广西巡抚劳崇光议恤文书,独加上了一个暗通官军的情节,似不如《清国史》可靠。另外,《清史稿》说贼害沈炳垣后焚尸,而《江北县志》黄钟音传有载学政的尸体后来找到了,而黄钟音的尸体则无存,且因此未得议恤。最重要的是:沈炳垣墓的御赐碑文与《清国史》记载、劳崇光所言相近,都没有被贼优待、暗通官军的故事,故沈炳垣“骂贼不屈,贼寸磔之”的说法最可信。当然,不论是哪种说法,劳崇光所谓“广西学政沈炳垣大节凛然,受害最烈”是无疑的。
《星轺日记》正文
最后,今之论者应辨明海盐沈炳垣与桐乡沈炳垣。
沈祖棻的曾祖、广西学政沈炳垣是浙江海盐人。与沈炳垣同时还有一位桐乡沈炳垣(嘉庆十五年举人,曾任松江海防同知,比海盐沈早两年去世)。《浙江人物志》二人皆有传,且后来有学者专门写过《清代浙江两沈炳垣考》。但后出书籍,如瞿冕良编《中国古籍版刻辞典》、范凤书编《中国著名藏书家与藏书楼》等,仍将他们搞混。在《清》文发表后三年出版的《沈祖棻研究文论集》也不例外,其中收录的文章还把桐乡沈的《斫砚山房诗钞》等著作送到海盐沈名下,却独遗漏了海盐沈唯一的名作《星轺日记》。桐乡沈诗文、刻书均有成就,而海盐沈“著述多佚失,独此卷(《星轺日记》)文字完好无损”(钱保塘语),今人如果据桐乡沈的作品论述海盐沈家的文脉,就大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