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农村的灶台，不止烧柴火，也是个家具
南方农村的灶台，
不止烧柴火，也是个家具
采访 ｜ 梁琛
摄影 ｜ 孙海霆
受访者 | 陆少波
去年夏天，我发起了一个长期的空间研究项目，取名《空间规训》。我打算邀请一些青年建筑师，分别分享一个曾经影响他们的普通房子，以及一个作为建筑师执业之后的建筑作品。
今天的这篇访谈，是我和建筑师陆少波的对话。
陆少波关注不同文化和地理环境下的地域风土特征，并以此为原点展开城市、乡村、建筑及相关领域的实践。他持续以风土记录的方式进行观察，并将这一过程作为其创作的重要环节。
我们一起回到了陆少波的老家，在江苏常熟。2019年，他将这个老宅子进行了改造，以灶间为核心，重新组织起院子，分为屋院、巷院、树院和井院。各种新旧家具物件与空间混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承载日常生活的居所。
2013年的自宅南立面
2020年的自宅西立面
堂屋
陆少波：院门正对着的就是堂屋。
梁琛：我觉得这个堂屋就不算堂屋。
陆少波：像过厅一样。
梁琛：因为正常的堂屋正前方应该还是有祭祀功能的。
陆少波：一般那些祭祀活动也都会在这的。但现在停了电瓶车感觉不出来。
梁琛：我们去二楼转转，这里是去往二楼的楼梯？
住宅的物件轴测图
陆少波：90年代基本上都是这样的。
梁琛：这一批房子都是这样的，是吗？
陆少波：就是80年代楼梯在侧面，堂屋还是三面围合，有八仙桌的牌位。但是90年代开始，基本都是这样了。
梁琛：为什么过了10年，楼梯就改到这里了？而且二层楼梯还有一个门。
陆少波：是这样的，下面你现在看好像很普通的，但有时候堂屋要祭祖的，摆两个桌子，要烧纸。烧纸的话，烟味很重，全部飘进二楼了，所以需要关门隔烟。
梁琛：现在看起来不像堂屋，但是堂屋的功能还在。
陆少波：是的，一年还有几次祭祖的习俗。
二楼卧室区域
卧室
陆少波：这边就是几个卧室，这些家具是我爸妈盖房子时的木匠做的。接待客人和亲戚来，都是在下面为主，上面以卧室为主。
梁琛：上面比较私密，相当于你们的生活区域。
陆少波：我现在白天很少待在二楼了。爸妈也很少，都在下面乘凉。上面等会你们会感觉有点热。小时候没有空调时，晚上我们在上面，一般是在阳台上，晚上特别凉快，也能看到银河。白天因为有太阳，所以比较热。
梁琛：所以这个二层的楼是哪年盖的？
陆少波：1994年。
梁琛：1994年盖的，你是哪年出生的？
陆少波：1989年。
梁琛：你5岁，盖这个楼有印象吗？
陆少波：有印象。你看见边上那个已经拆除的棚子吧，盖屋的时候，我们就住在那个棚子里面，等这个屋盖好了最后又住回来。
梁琛：大概盖了多久你记得吗？或者你在那个棚子待了多久？
陆少波：记不清了，一般就一两年最多了。
梁琛：所以从5岁之后就一直住在这个空间里。在这个房子长大的？
陆少波：对。
梁琛：小学初中或者高中，后来有住校吗？
陆少波：中学就住市区了，大概每周回家一次。
二楼卧室区域
梁琛：1994年盖好以后，再之后有过装修吗？我们现在看到的是？
陆少波：装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梁琛：都不记得了吗？最近一次？
陆少波：大概2010年左右。
梁琛：最后一次装修的时候你没参与？他们想弄成什么样就什么样。
陆少波：是的。这两间房间的木地板，还有二层的瓷砖，都是2010年前后的。
梁琛：这个柜子像是老的。
陆少波：这是老的。那边有个柜子是2010年的时候买的。这个书架很早就有，我爸年轻时候喜欢看一些文学书。
院子
梁琛：我们去院子坐坐，我们泼的水已经干了。
陆少波：对，蒸发很快的。那个石头是原来木结构老房子下面的基础，在现在砖混二层房子之前住的是单层的木构房子。现在还有几块当时的石板和柱础，堆在外面。我就用上了。
2019年夏天我把这里改造了一遍。施工时间就半年左右，但最初构思2012年左右就在想了。施工是9月份弄完的，暑假我就回来了，在家待了两个月，之前他们已经弄了差不多两个月。铺砖，很多都是现场指挥的。
梁琛：这估计得现场指挥。
院景
陆少波：这些都有误差，特别是砖砌。比如说这个树池中间加一块砖，是因为如果没有，直接这样连过去，中间距离就算不好了，灰缝会很大，就是得在现场一点点调整。虽然画了很细的施工图，甚至每一块砖都画了，但很多内容都要现场调。
梁琛：中间就不管了，两边整一下。
陆少波：两边靠近墙角，因为排水下来有点青砖，就不容易变色。因为这种红砖时间久了长青苔，就变得跟青砖有点像了，青砖本身得变化少了一些。
梁琛：所以在你的房子里，青砖就是水的痕迹，水的通道。
陆少波：有点像，树院中间那条青砖也是。
梁琛：对的，相当于给水走的。
2007年的自宅院景 摄影：陆少波
陆少波：最麻烦的是，这个水磨石是定做的。是一整块板跟灶台的台面连过去的，外边和里面是同一块。
梁琛：你为什么会选择绿色水磨石板？
陆少波：红配绿。
梁琛：真的就是吗？因为我们也知道水磨石有好多颜色，你为什么会选择绿色？
陆少波：我不想普通的颜色，因为空间的改造都很弱，我想装饰性的东西多一些。
梁琛：就是让它跳出来。
陆少波：还有那个井边的台子也是比较重要的，不想用这种常规砖砌的做法。稍微特殊一点，要定做一个。想什么颜色跟这个绿树的颜色有点关系，各方面都试了一下，看了一些产品样本，有红色、蓝色、白色的。我看了小样后，觉得墨绿适合。
梁琛：是的。
陆少波：其实装饰的东西还有点多的。现在建筑设计不太爱提装饰，似乎结构与空间互动才是更高级的。但我觉得装饰本身是很重要的，这是人直接能感知到的层面。
堆瓦和亭子
陆少波：灶间边储藏间拆掉的一半屋顶的瓦片还留着，就堆在这里的。原来想堆在外面，但是后来农村整治，所有围墙外堆的东西都要收掉。
梁琛：或者是，你这个瓦如果堆在外面，可能就被人拿走了。
陆少波：邻居倒是不会拿，但是因为整治，政府不让外面有任何杂物。我在院里堆一下，临时放着，后面用上就用上，不用再说。那边还有小的望砖也是屋顶拆下来的。
2013年的自宅院景
院景
那个亭子也就是做着试一试。亭子的设计不是为了设计亭子本身，而是给水井一个覆盖，同时提供方便洗衣洗菜的小空间。水井实际上是院子生活的一个核心，而且井水冬暖夏凉。小时候没有冰箱前，夏天还会把西瓜之类的放在水井中降温。
我不想做纯木的，我想做一个钢木混合。我原来想，完全用现代的工艺去做。比如说角铁这些，都是现在施工队常用的东西，只是我的细部不一样，中间镂空的，这个镂空又是可以用这种竹子串过去。我家人晾衣服，特别是晾被子的时候都能用上，因为被子在里面不好晾，外面这个就很方便，两跟竹子串过来。以前晾衣服，别人都是做了水泥墩的桶，里面加一根钢管，那个太临时，这个就变成固定式的了。
我其实是想做一个很轻的东西。就是实际很重，但是又感觉蛮轻的一个东西，现在阳光不太清楚，如果到了下午，透过镂空处照下来，看到的感觉不太一样了。这是最一种最简便的方式。结构上，有两根柱子藏在墙里面，就让一端飘起来的感觉。
梁琛：就是藏起来了。
陆少波：也没有把墙拆了，因为这面的砖是空斗砌法，柱子插进去，基础的地方弄了一下，上面把一层砖弄掉就好了。整体有点像悬链拱。
落水口
陆少波：院子的落水口是以前的，原来整个院子的水就是流向那里的，最低点就在那里，但是那个地方的高差我重新捋了一下。靠近树的地方基本是平的，那边做了一个陡一点的高差，用这个水磨石做成台阶状，有点诗意，像小的水口。那边是轻盈的洗衣台，有种悬浮感。原来想支撑的砖更少一点，但是就怕做得不好，到时候支撑有问题，所以那个砖稍微多砌了一些。
梁琛：我觉得有感觉了，不管是新的老的，就是在这个堂子里面感觉编织感是特别强的，其实按道理来说，可能不需要放水磨石的东西进去。
落水口特写
落水口与树院
陆少波：功能上没有必要。
梁琛：我的感觉是，好像在整个网里面，但是这个网是一个结构，然后你从这个网里面抽出来了一些东西，然后又塞进去了一些东西。你看这些东西在跳的感觉，包括这个亭子，那个窗，有好多编织的这种尝试。
陆少波：我希望形态的东西尽量不要那么强烈，即使有一些新东西，也可能跟一些生活中的某些东西结合在一起，不会觉得它只是被看的东西，也是一个跟你的行为，跟日常生活有直接的关系。
灶台
陆少波：我最早就想改这个灶台。跟我当时的研究有点关系，2012年我就研究了当地住宅类型的变迁。发现很多时候可能不是外面的东西变了，而是里面的生活变了，使用方式变了空间也随着变了。这个灶台家里一直留着，还一直使用。我做了研究，但更想做设计。想先改一个很小的东西，这样也不费钱，直觉上就想先改灶间。
我当时做过几个小稿都不满意，后来觉得单改这一块，可能一下子就改完了，也想不好改什么。但是就觉得这个院子可以和灶间整在一起，而且其实也不是很大的东西。整体这个改造花的钱很少，这个红砖是原来被政府拆除的棚子的砖，没有花钱。这些水磨石、杉木门窗和扁铁，总共加起来就一万块钱。
人工反而很贵，人工花了三四万。
梁琛：肯定是的。
灶台
陆少波：一开始我觉得要改一下灶间的灶台，因为它是一个乡村中很不一样的东西。自己家里还在用灶台，但原状比较破了，时间久了，屋顶很多地方漏水，本来就要补一下。另外，我觉得从设计层面上，灶台有一定的价值，因为这个事情没有人去关注的。
梁琛：你是觉得它本身是作为一个类似的辅助用房，比较有意思的一个类型？
陆少波：我觉得“有意思”不太精确，这应该是农村空间当中最重要的一个空间之一，堂屋是最重要的，是家族的仪式空间。厨房灶台是另一个重要的空间，而且使用频率更高。现在流行的新农村建设，做一个坡屋顶，做一个木构，石墙，但那个是一个符号性的东西，是被消费的对象。但我觉得灶台才是一个生活性的一个物件。
梁琛：还是很重要的一个东西。
灶间与院子改造草图
陆少波：只要还在烧饭，就有价值。像你们不来的时候，我妈妈也会在那边烧。
梁琛：就是变成了两个厨房，一个现代厨房和一个传统厨房。
陆少波：灶台不用花钱，柴火用一下很方便。
梁琛：那边是煤气。
陆少波：以前种田收的一些番薯什么的，用灶台煮起来很方便，一整个大铁锅塞满了煮好，吃几天，玉米也是这样的。
梁琛：你对吃饭的要求，演变成了两种。
陆少波：像城市里面，比如说就你们两口子，肯定不需要这么多东西。
梁琛：现在也不可能奢侈地做两个厨房。顶多一个中餐厨房和一个西餐厨房，或者早餐厨房，顶多是这种。
灶间入口
灶台
陆少波：而且还有一些祭灶神的事，我可能很难去做了，但是我爸妈还留着祭灶的习俗，会在灶台上面摆一些祭灶神的果盆，还有代表灶王的纸，那边看见蜡烛的小的厨具，都是祭灶的时候用的。
梁琛：多久用一次？
陆少波：一年有好几次，春节也会用。春节年夜饭，需要用这个锅做的。饭烧完，会形成一个锅状的锅巴，可以完整把锅巴扣下来。我们有那种盛饭的小竹篮，扣在竹篮里面，上面插芝麻杆表示过年节节高的意思，原来的习俗是这样的。
原状一层平面
改造后的一层平面
梁琛：其实堂屋也是，我们一进去的印象已经完全现代了，没有任何比如说仪式或者传统的东西。但是是一个空间，在特殊的时间里，通过特殊的家具来还是这么用。
陆少波：灶台特殊一点，有点像家具。
梁琛：他一定是用，但是不一定是我们这次来的时候用，在一年的各种节日他们用。
巷子
陆少波：前段时间梅雨下得特别多，对北方人来说身体感觉会有点难受，对我来讲是习惯了。但从农耕的角度看，对这边的农民来讲，梅雨下这么久，就是灾难了。那些农作物基本都死掉了，上半年都没有用了，都被淹死了。所谓的靠天吃饭，气候和日常劳作有密切关系的。
巷子
小时候我爸妈上班，爷爷奶奶他们在这里，我也经常在这个巷子里面坐着看看书。
这个巷子夏天特别凉快，没有空调也很舒服。冬天比较冷，你们如果冬天过来肯定不愿在这里待着，估计也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花这么多心思在巷子周围的设计上。
住宅是让人居住的，这个周期是以年为单位的，这种时间性是非常重要的。居住绝非定格在一个视觉的图像瞬间，是有很多需要深思的维度。
陆少波曾在中国美术学院、同济大学和日本东京工业大学求学，现为上海交通大学设计学院博士生，同时他为中国美术学院和东南大学的客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