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统计了100位新文学女作家(标准:在1919年到1949年间从事现代文学创作)的基本情况,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所谓作家,本不应分 “男作家”与“女作家”。这个结论也不新鲜。钱杏邨先生早在1930年就说过:
“我们固不能说女子不配谈文学,但也不能说女子特别富于文学的天才。文学乃是研究人类的内心生活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的。男子与女子同样的在社会中生活,也同样各有其不同的内心生活。用文学的手段表现出来,一样的可以成为文学作品。女作家这个名词本来是不通的,因为作家就是作家,固无男女之分也。”
钱杏邨说这段话时,中国的女作家还“不过一二十人”。现在我们可以用数据说话。新文学女作家的籍贯、学历等关键指标分布,都和整个新文学界的数据无异,单独统计了无意义。以籍贯而言,在笔者统计的100位女作家中,江苏籍有19人,浙江籍有15人,湖南籍、安徽籍、四川籍、福建籍的女作家都在5-10人之间。这个数据有何意义呢?事实是:上述几个省份的作家占到了整个新文学界的大半、江浙籍的作家占到整个现代文学的半壁,女作家的籍贯数据,只是这个结论的一个具体反映而已。如果我们去统计左翼作家的籍贯分布,或者某十年活跃作家的籍贯分布,也会得出一模一样的结论。
关露主编《女声》杂志
对女作家的学历统计也是一样。100位女作家中,曾在大学学习(包括因故肄业的)有74位,其中4位女作家拥有博士学位(巴黎大学博士冯沅君,里昂大学博士张若名,克莱蒙大学博士陈学昭,巴黎大学博士罗玉君),7位女作家拥有硕士学位(芝加哥大学硕士陈衡哲,爱丁堡大学硕士袁昌英,韦尔斯利学院硕士谢冰心,哥伦比亚大学硕士蔡葵、黄庆云、程育真,里昂大学硕士罗淑)。这又是一个无聊数据:新文学作家是同时代人中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多数拥有大学以上的教育经历,其中不少人还有留洋和研究生经历,女作家当然不例外。
还有一个常被人提到的无聊结论:民国女作家多数与男作家结合。新文学作家总数或许有五六百位吧,笔者这里统计的100位女作家多数都与男作家、学者结合,这意味着如果我们从男作家的角度统计,许多人的妻子也都是新文学作家。比如(此处以女方在前):
陈衡哲与任鸿隽,袁昌英与杨端六,白薇与杨骚,许广平与鲁迅,冯沅君与王品青(恋人),冯沅君与陆侃如,谢冰心与吴文藻,凌叔华和陈西滢,蔡葵和陈望道,石评梅和高君宇(恋人),孙祥偈和台静农,罗淑和马宗融,付竹因和汪静之,陆小曼和徐志摩,宋若瑜和蒋光慈(恋人),吴曙天和章依萍,林徽因和梁思成,丁玲和胡也频,安娥和田汉,陆晶清和王礼锡,彭慧和穆木天,沉樱和马彦祥(离异),沉樱和梁宗岱(离异),胡子婴和章乃器,冯铿和柔石(恋人),关露和王炳南(离异),葛琴和邵荃麟,陈秋帆和钟敬文,杨绛和钱锺书,沈蔚德和陈瘦竹,萧红和萧军(离异),萧红和端木蕻良(离异),凤子和孙毓棠(离异),白朗和罗烽,王莹和谢和赓,草明和欧阳山,袁静和孔厥(离异),梅志和胡风,武桂芳和金性尧,曾克和于黑丁,李纳和冯牧,张爱玲和胡兰成(离异),黄宗英和冯亦代……
徐志摩与陆小曼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女作家的情感生活都比较复杂。婚前的情感生活是个人私事,没有对错之分;而在婚姻生活中不履行义务的,男作家比女作家多。上述标明“离异”的婚姻有8处,其中关露、王炳南涉及党的问题,不予讨论;其余7处,马彦祥、梁宗岱、孙毓棠、胡兰成都是出轨的一方,孔厥更是从革命作家堕落为涉性犯罪分子。在此背景下,女作家们毅然选择离婚,恰是对正确婚姻观的捍卫。
其实,像梁宗岱这样留学法国、长期从事新诗翻译与创作的知识分子,居然在出轨后妄想过三妻四妾的生活,并对坚持离婚的沉樱纠缠不休;像孔厥那样受党教育多年的革命作家,居然多年、屡次犯下涉性重罪;像某些论者,认为丁玲有多段婚姻就是“风流”,非要她在胡也频牺牲后“守节”;这些人的价值观才真是令人震惊。五四运动快一百周年了,清醒一点!
那么,女作家是否有必要作为一个独立的作家群体单独讨论呢?窃以为,如果做些简单的数据分析,然后得出几个“江苏女作家最多”之类的无聊结论,当然不必要;但如果能找到女作家创作倾向上的共性,将之作为现代文学的一个侧面加以研究,仍然是有价值的。三十年代,钱杏邨、贺玉波等评论家曾经认为“女作家描绘的东西往往为男作家难以想到”,就是一种角度。
沉樱画传
在新文学希望达到的种种启蒙目标中,性别平权(或称“妇女解放”)可说是女作家们的共同追求。就对自由恋爱与“性”的描写而言,最开放的左翼作家内部尚有很多争议,但自“新女性派作家”横空出世,无论是站在革命阵营的丁玲,还是被意识形态论者划为资产阶级女性文学代表的沅君,还是十余年后在沦陷的上海从事“汉奸”创作的苏青,她们描写情与爱,都有一种直接、热烈的开放态度,这似乎成为了一种无关立场的女性共识。
与此同时,新文学男作家则存在严重的分化。左翼作家不必说;其余的,沪上流行作家以及有留洋经历的畅销作家,也能在“桃色”作品中传达积极的平权观念。为左翼不齿的刘呐鸥就是“鸳鸯蝴蝶派”中不物化女性、能描写都市男女正常恋爱生活的代表之一。另一位在抗战时期饱受左翼批判的留法博士徐訏思想更为先进,《鬼恋》《吉卜赛的诱惑》体现的平权观念甚至超过了同代的左翼作家。
但在与女性、左翼、上海、留洋四个词无关的作家中,我们很难找到支持性别平权的人物。自诩“京派”的沈从文在《战国策》上的倾向就很明确。而作品中严重物化女性的卜乃夫和列躬射能够流行一时,说明新文学的读者中还存在一个隐秘的“落后”群体。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绝大多数女作家在成家后很快“退回了厨房和客厅”,不再从事创作,而存在类似情况的男作家很少。如果这是作家的个人选择,那无可厚非;但如果其中存在着旧观念的束缚、大家庭的压迫,就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了。这方面,我们不能不敬佩冯沅君:在民国知识分子夫妇男方普遍比女方强势的情况下,冯沅君一直能维持着比男方更高的地位,实属不易。冯沅君对于生育的观念也很值得今人注意。解放之初,山东省政府曾请兼任妇联主席、没有儿女的冯沅君收养孤儿,冯沅君的回答是:“我不想养,如果作为政治任务,我就养。”到最后,她也没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