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ody Guthrie,1912~1967
一、音乐社群
就在我打算发这篇推送之前,我在美国的朋友Cloud说她碰见一个加州白人男性,是个很典型的左派,问是什么影响了他的政治倾向,他说,朋克!我朋友略有些震惊,那哥们说,他们这一代大抵如此。
我们对此会觉得不可思议,多半因为在我们这一代的成长过程中,比较少有按听歌类型划定派系的现象。我十几岁的时候,同学们都听港台流行歌,什么类型的人,听的都差不多。这反映了我们流行音乐文化的极度狭隘和匮乏。在美国社会里面,音乐偏好就是划定身份的标志,塑造了一个人的生活倾向。政治倾向的根基就是生活倾向么,音乐品位塑造政治倾向顺理成章。
记得早时上一个人类学论坛,有个帖子在分析音乐人类学,对其中音乐塑造群体认同、音乐标识身份的论断解释了半天。我心想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听朋克的人跟听乡村的人能一样吗?当那些音乐传到我们这儿的时候,我这样的乐迷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听。但在美国社会里面,情况经常不是这样的,不同的音乐分属不同的社群。因为对美国音乐文化略有所知,我经常吹牛逼说,一个纯正的美国人,我一看长相穿着就知道他喜欢什么乐队。
复述一下之前《恶魔十字路口》中引用的共和党右派和民主党左派的分野:州郡乡民对城市居民,生命经验对书本知识,守土扎根的秩序源头对城市流浪的寄生生物,多中心性组织对统一大政府。
这里面对分析音乐社群特别有用的,是州郡乡土秩序和城市漂泊浪游。按照这个逻辑,很容易发现摇滚乐肯定是偏左的音乐,乡村音乐则是偏右的音乐。在六十年代极左的嬉皮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乡村音乐传奇Merle Haggard在“Okie From Muskogee”中唱道:我们不需要大麻,不需要LSD,在美好的岁月里,最暴力的不过只是校园橄榄球。唱出了一种州郡乡民在青春风暴时代的生活价值坚守。在他的演唱会上,各种乡巴佬跟着一起唱,里面当然不会有乔布斯和克林顿,那时他们都留着长发大胡子抽着大麻听迪伦披头士呢。
Merle Haggard,1937~2016
不理解这样的音乐社群概念,就不可能真的听懂美国音乐。从这个概念出发,也可以在所有类型的美国音乐里面看到整个国家的历史和隐秘的个体生活心灵。这个角度的分析就是音乐的文化研究和社会学,要写的太多太多了。今天先顺着原先的思路说说民谣音乐。
二、新边疆
“新边疆”是肯尼迪提出的概念,他在演讲中说:“我们今天站在新边疆的边缘。这是60年代的边疆,充满吉凶难卜的机会和危险的边疆,充满希望而又遍布威胁的边疆。”这不仅对应了各种政治经济政策,也是一种冒险中的国家激情的召唤,其中还回响着美国历史中经久不息的边疆精神。这样的边疆精神,也只会在美中这样幅员辽阔的国家出现。
事实上,在肯尼迪之前,美国民谣音乐人早已开始探索音乐和这个国家的“新边疆”。他们扔掉Ting Pan Alley生产的口水歌和氤氲爵士乐的无聊花哨,深入脚下的土地,带出了一首首振聋发聩的关于真切美国民众生活的歌曲。像小个子的Woody Guthrie,扒着装满底层劳工的闷罐车,比凯鲁亚克早了多少年就在路上奔忙,唱着属于自己的荣光之路:这辆车不拉赌徒、骗子、贼和闲逛的大人物,这辆车正在驶向荣光。
Woody Guthrie自传
所以在美国民谣音乐里面有一种强烈的边疆和家国情怀。Woody Guthrie在“这片土地是你的土地”中唱着:这片土地是你的土地,这片土地是我的土地,从加利福尼亚到纽约岛,从红杉林到墨西哥湾流,这片土地属于我和你。Bob Dylan奉Woody Guthrie为精神教父,Bruce Springsteen受其鼓舞,唱“生在美国”,深入蛮荒的国土腹地,写“内布拉斯加”。
三、纯真年代
除此之外,早期美国民谣还有一种简朴、纯真的理想气息和朴素、正直的勇气(Bob Dylan语)。这种自然、真诚的特性很好地反映在了<The Freewheelin' Bob Dylan>的唱片封套上:摄影师在真实场景中捕捉,而不是摆拍。照片女主角Suze Rotolo说,这帧图像是六十年代最迷人的音乐图腾,完美展现了那个大时代充满浪漫色彩的青年文化——不羁,脆弱,漂泊不定却目标坚定……
现在想来,在一个广告和平面设计空前繁荣的年代里,那张唱片封套出炉的过程是那么纯真,简直有些甜美了。它俨然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其自然的情感流露,随意淳朴的气质,对此后的唱片封套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在当时,“蓝音符”(Blue Note)公司的那些爵士乐唱片封套和民谣组合“金斯顿三重唱”的封套最具代表性。而无论是“蓝音符”推出的那些过于艺术化的乐手黑白照配单色底的封套,还是“金斯顿三重唱”那些经过精心造型和设计的封套,无不通过在摄影棚里严格摆拍完成。最终拍板定下以鲍勃和我的合影作为《放任自流的鲍勃·迪伦》封套照的人的确独具慧眼,我想他一定触到了时代的脉搏。
《放任自流的鲍勃·迪伦》唱出了横亘不变的青年的精神,道出了一代青年对现状的反叛,而这种反叛从封套照片就可见一斑。它为底层人民发声,吼出了时代的愤怒,有着强烈的批评精神。它的音乐表达形式是民谣,但它绝对摇滚。
——《放任自流的时光》,苏西·罗托洛
四、民谣(folk)和抗议民谣(protest song)
格雷尔·马库斯说,民谣音乐在对新边疆的开拓中,逐渐确立了自身的价值体系:“这种价值体系将乡村置于城市之上,将劳工置于资本之上,将真诚置于教育之上(生命经验对书本知识的胜利),将普通男女未受伤害的尊严置于商人与政客之上,将民谣自然清新的表达流露置于关注自我的艺术家之上。”(《老美国志异》。感觉完全就是民主党共和党理念分歧那段话的音乐评论翻版。)
但在这个过程中,民谣这样的特性,也让它成了一代青年和左派知识分子寄托自身理想的载体。这里就有个很吊诡的地方。民谣从乡土民间来,却成了城市中产青年和知识分子的理想之物。传统民谣开始被标签化,在城市中演变为抗议民谣。我们用今天分析民主共和两党那样的理念去套,民谣价值观好像应该很右啊,但在那样的历史语境中,却简直是左派圣物。可见理论一用来分析事实,就经常捉襟见肘。实际上,哪儿不是左中有右,右中有左。
回归到歌手和歌曲倾向上,其实很好判别。早期如Woody Guthrie这样的歌手,根本就是底层劳工出身,有过沙碗难民(沙尘暴导致的无家可归)的经历,一生在底层打滚。歌曲里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反抗意识?一反抗就亲左了,但在其根本的身份属性上,他不是城市知识分子那样的左派。城市知识分子本身不是州郡乡民,他们在价值取向上赞美自己不属于的乡民阶层;在教育和书本知识的指导下,反教育和书本知识。微妙和诡异的地方都在这里!
事实上,Guthrie自己从不承认自己是左派。他说,在他看来,左翼、右翼、鸡翼,都没什么区别。在他的歌里,有反抗意识,但也有各种消解的幽默和劝慰。一个自己出身底层的被定义为“左派歌手”的民歌手,这就是他真实、丰富、复杂、甚至矛盾的样貌,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Pete Seger,1919~2014
另一位“美国民歌之父”Pete Seger才是纯正的“左派歌手”。他的父亲,Charles Seger,毕业于哈佛大学,是伯克利历史上最年轻的教授,每天家里面有一堆人在大谈共产主义理想,高唱“国际歌”。Peter Seger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跟Woody Guthrie是天壤之别。他的歌里,就全是镰刀、锤子、无产阶级联合起来和反抗了。
青年知识分子经常和底层民众站在一起,但他们的根本生活理念和政治理想,是会不时出现差异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又可能在另一种历史情境中分道扬镳,一边投希拉里,一边投川普。对于我来说,切入政治的维度,可以更好理解音乐,反之亦然。
五、离开伊甸园
六十年代的青年学生可是在各种现代性复杂样式洗礼下长大的。文化评论家莫里斯·迪克斯坦在解析六十年代文化的经典著作《伊甸园之门》中说,“他们对各种自相矛盾和模棱两可的现象习以为常,但对一个变得更加黑白分明的世界却毫无准备”。是民谣音乐帮助他们恢复了“寄存在理智之宫门前的族群认同和欢乐”。他们当然不会听那时的口水流行歌(其实我后来研究发现,那时的口水歌也没有那么糟,以后可以写写金星录音室和布莱尔大厦,那也是另一段音乐传奇),在繁琐精英教育的限制中,他们突然发现了纯朴的民歌,开始疯狂寄托重新寻获的明了、简洁的认同欢乐和激情洋溢、改变世界的革命理想。这,也是青春普遍的精神需求。
(另一路走向是在六十年代摇滚乐的发展中,精英和繁复的现代主义被吸收进了音乐,居然也被接受,变得流行了!这样的混杂让六十年代的音乐风貌无比迷乱,也让其成了摇滚音乐史上最传奇的时代。)
在青年学生、知识分子和城市居民的偏好加持下,抗议民谣风光一时无两,成了他们革命和理想伊甸园中独一无二的背景音乐。这些歌必须乡土、抗议、原声、纯朴、正直。真正乡土民间来的歌手天然具有优势,但也要符合他们的想象。就像早在Leadbelly演出的时候,他想唱点爱情流行歌,经纪人、美国民歌发掘人Alan Lomax就坚决不允许他唱,说白人城市听众就是要看你穿着囚服,唱那些讲底层悲惨生活的歌曲,你要满足他们的需求!
穿着囚服的Leadbelly
在这个趋势下,部分白人也开始听底层的黑人蓝调歌手。但在那时陷在革命理想激情的青年学生中,并没有太多能听出蓝调的精髓。反而是对面的英国青年,疯狂吸收蓝调养分,转化成更狂野的摇滚乐把蓝调之魂普及回了美国。比如滚石乐队。
这时,还出现了Bob Dylan,因其不世出的天才,被架上了“抗议民谣之王”的宝座。大游行,在马丁·路德·金演讲后演唱,都成了那个时代的经典影像。Dylan的抗议民谣,也写得诗意盎然,非一般民歌手能比,具有跨时代的艺术价值。但他不满足于此,坚决插上了电。
抗议民谣时期的Bob Dylan和Joan Baze
对于在原声民歌里沉醉的理想听众来说,这就变成了愣头青的摇滚乐,他们感觉被深深背叛了。Peter Seger冲上台,要砍掉吉他的电源线。Dylan当然没有回头,一往无前,最终成了整个人类历史中最伟大的几个诗人和音乐家之一,而远远不只是更有才华的Phil Ochs和Tom Paxton(同期的抗议民谣歌手)。
不放到这样完整的背景中,很难理解那时听众对Dylan的咒骂,他们骂他“犹大”,因为他的出走,破坏了那个在抗议民谣里寄托理想和情怀的伊甸园。Dylan背叛了那时的抗议民谣风貌,背叛了那时的部分听众。但是他没有背叛美国音乐传统,没有背叛蓝调、乡村音乐和民谣,他甚至只是回归,回到了民歌价值体系中更加深切的东西——“根基实际上是建立在神话、圣经、瘟疫、饥荒以及各种各样神秘的东西上面”。那是我们心底里最原始、最怪异、最难以言说又挥之不去的情感,神秘,却绝对真实。
Dylan《地下室录音带》唱片封面呈现的奇异风貌
写到这里,我懒得再去套什么保守主义,左派右派了,都去他丫的。之前那篇推送发了之后,有朋友后台回复表达了很多不同意见,说你也不能反对一切福利政策啊。我心想这不是我的重点啊,我没想分析川普上台对福利政策的影响,这我真不大懂,我只是想理理思路好更好地听歌。
Dylan也没有背叛美国,他只是离开在青春激情中革命的社会历史美国,回到那个美学意义上的神秘国度。历史深处的传说被找回,关于爱情和谋杀,巫术和宗教,迷失和寻找,上路和回归。这个国度是马库斯说的“史密斯村”、“博格斯镇”——一个“古老、奇异的美国”。这种迷乱、粗野、时而生硬时而生动的情怀,一直潜伏在美国文艺中,像幽灵一样不时出没。
但是他从来没有否弃那个时代,他只是需要适当抽离。还是那个自传的结尾,他说:“民谣音乐舞台已经成了我必须得离开的天堂,就像亚当不得不离开伊甸园。它太完美了。几年后,就会掀起一场混乱的风暴。事物就会开始被焚烧。胸罩,征兵卡,美国国旗,桥,也会焚烧——每个人都在梦想找机会发泄。国家精神将发生改变……”他依然注视着那个时代。
对于我自己来说,接触到反抗的摇滚乐是青春期的一次精神觉醒。但我后来渐渐就不像很多摇滚铁托那样一味在反叛激情里沉醉了,有时觉得空,更多时候,是感觉到有更加幽深一点的东西。依然会被最初单纯的理想激动,但更希望能亲近更加广阔的世界。
我们心里知道有些东西一直没变过。只是看上去,走着走着,就到了转变和离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