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e what you know.”
- Story of My Life, Scene I
我构想了很久,会在什么场合下开始写这篇文章,而现在是2017年12月12日午夜11:50,从广州返回北京的飞机上。
会选择这样一个尴尬的地点开始的原因是我为了打发无聊开刷的一本原本没打算买的书,著名演员John Gielgud的Stage
Direction。那天是去小维克剧院对面的Calder Bookshop淘二手书来着,然后看到这本在货架上而且很便宜就顺手带了。读下来感觉这本书就像每一个剧场的践行者的笔记,踏实没什么机巧,每个字都是干货,也没有归纳成条条框框,就忠实地按照他参与的作品分章节,每个章节讲述一部或者数部作品创作过程中的体会和感悟,都是亲历。
大概是因为我同样自诩为一个剧场的践行者,这些东西对我来说是有用的,也大概只有这些东西是有用的。
想到The Story of My Life里的这句歌词:Write what you know。
取一个双重否定:Don’t write what you don’t know.
于是我觉得,写这篇文章的思路,大概找到了。
提问
给你一个发声的媒介,你将怎么去使用它?
很多年以来这个问题其实都围绕在我的视听生活里面。最早是喜欢的乐队TM NETWORK 2015年的专辑里面提出:What is the power of a man of action,然后是《我,堂吉诃德》这部强调个体力量的剧作成为生活的重心,接下来自己意外上央视。
自媒体——这是一个每个人都可以向外发射信息的时代。声音有大有小,相当于在每个人手上放了一把武器,那么问题来了,你怎么去用这个武器?
作为一个信息生产者和传播者,剧场这个媒介一直握在手里。一个剧场人拥有去通过它进行大范围的辐射性表达的天赐的福利。随着每一步踏出,影响力扩大——我们不谈论怎么扩大,那是PR部门的事儿——但使用这个影响力的担子也随之加重。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会被很多人接收到——姑且不论影响到——这件事本身反而让人举步维艰。
给你一个发声的媒介,例如剧场,你将怎么去使用它?
这个问题的解决愈发迫在眉睫,而碰巧9月之前手里没什么戏。我决定四处去看看。
莎士比亚
作为一个莎迷,今年的老莎开始于国家大剧院,结束于莎士比亚环球剧院。
稍微列个表:
King Lear – 李六乙,濮存昕,RSC+国家大剧院,国家大剧院。
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Young Vic
Hamlet – Icke, Scott, Almeida Theatre, Almeida Theatre
The Tempest – Doran, Sher, RSC, Barbican Centre
Macbeth (欲望城国) – 吴兴国,吴兴国,当代传奇剧团,天桥艺术中心
King Lear – Shakespeare’s
Globe, Shakespeare’s Globe
Much ado about Nothing – Shakespeare’s
Globe, Shakespeare’s Globe
Hamlet – Icke, Scott, Almeida Theatre, Harold Prince Theatre
莎士比亚是什么?或者我们往广义里说——经典文本是什么?
是一个标签。这个标签造成了观者对这个作品的认知的预判,这个预判可以有很多种作用,你可以选择利用它,回避它,试着与它共存,甚至打破它。
当然是一个戏剧文本。拥有戏剧文本所拥有的一切属性,包括创作素材。
是一个故事。大众很可能对它的基本形态已经有所了解。
这些作品在其中进行选择,与之周旋,并由此选择了截然不同的表达方式。
我看之前尤其好奇的是《欲望城国》,因为京剧的符号式戏剧语言总觉得和莎士比亚有那么一丢丢相似。不过看下来整体结果是有点失望的,总觉得编者将莎士比亚的内容和符号式戏剧语言做了强制性的对立,所以老莎说老莎的,京剧唱京剧的,导演回头还得横插一脚来段儿自己的,没有说用京剧和导演的方式来做老莎。作为一个想看老莎而去的人,委实有点儿难过。
反而是在日本看的歌舞伎《醍醐の花見》中的一个瞬间,丰臣秀次的鬼魂跑出来打扰了德川家康的赏花盛宴,对我来说完全是Macbeth的Banquo现身那段场面的感觉,加上踏实的传统东方戏剧的形式和演员的超强功底,反而这一段对我来说成了不是莎剧的东方莎剧了。
今年最大的满足自然来自于Icke的Hamlet。Almeida看的那场只觉得震撼,感觉里面有无穷的滋味,一时半会儿嚼不明白,Hamlet的文本本身跟爆豆儿一样,随着这个表面上现代或者说解构的版本在脑子里爆开,掏出瓤子里头的语义来。
Icke的Hamlet,Andrew Scott
后来在Harold Pinter二刷,惊讶地发现搬了一个大场子的这个版本就像液体一样填满了这个场地,跟原生的骨肉一样熨帖。这次观看的体验更明确,一开场给观众凿一个非常结实的前提到脑子里,然后戏剧文本围绕着这个前提展开,并被这个前提赋予全新的含义。这种手法其实并不少见,但是难得就难得在,这个版本里面剧本的每一个字都在这个前提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是“自洽”的,可解释的。这就使得整个观剧感受无比顺畅,完全不用跳跃或者中途掉队,所有的感官体验都是统一的。看完后没觉得看了一个当代解读,反而对莎士比亚的原文也有了更深的一层认识。
据说Icke这位导演擅长从经典文本中挖掘其原本的戏剧性,抛却后人带来的思维定式和固定解读,重新从文本出发,让作品最终呈现出来的戏剧性牢牢扎根在文本上。作为一个好歹算是弄戏剧文本的人,这种思路我自然是举双手赞成。
很多的经典在重新解读时,如果过度注重经典的符号,往往会忽视其文本本身。而这样的(或多或少的)回归文本本身的处理,理论上是不会折损它本来就具有的戏剧性的。这一点虽然看起来很自明,但好像很多人不会意识到的样子。
有一个有趣的事情是,Icke的另一部作品1984伦敦和宽街口碑统统扑街,我自己是没去看,不过脑补了一下,他这种紧紧抱着(缠绕着)戏剧文本的思路,碰到不那么完善的当代文本那八成也是抓瞎的命了,心疼Icke。
另外提一下环球剧院。
作为一个某一届的莎环推,对他们家这一届还是爱不起来。King Lear不功不过(但Edgar小哥超级可爱)。重点说一下这一版Much Ado,选择了墨西哥内战作为叙事背景,猫老师很喜欢,我自己是看得一头黑人问号。后来想想,这个版本从艺术创作上真没什么问题,大概是环球剧院的仿古建筑和仿古观剧体验跟这个版本实在不合。毕竟是模仿15世纪的玫瑰剧院建设的仿古剧院,进去的人自然也有一种在旅游点看旅游剧的小小预期,更何况还是站着看的。在这里玩儿这种墨西哥风情的小技巧,全员拉丁裔穿着墨西哥传统服饰跳起美洲风格的舞蹈,搭着这个背景和预设总有些出戏。如果放在西区,我大概会喜欢这个版本的。
墨西哥风情的Much ado
由此也想到,作为莎环的艺术总监,拥有这样一个特殊的场地,你怎么去表达?
如果是我,我会选择把一些自己的艺术创想让位于场地本身的特色吧。毕竟,这也只是将服务的对象从戏剧文本本身增加到了戏剧文本和场地二者。而就算如此,也不是说表达起来就束手束脚了,依旧有很大的发挥空间啊。而且有时候把这样一个前提从限制(Limitation)变成特性(Feature),容易碰撞出更有意思的东西,比如12年那版的全男班第十二夜。
在仿古舞台上蹦迪跳LGBT版辛白林……真是有点儿哭笑不得了。
同样是旅游戏,再表扬一下歌舞伎座。
桑德海姆
两百年以后桑爷爷应该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莎士比亚……之一?我看没有之一。
今年一扫去年的桑爷爷不足,从年头嗑桑到年尾,顺便还远远拜了本人。趁这个未来的老莎还活着多去膜拜一下吧。
Sunday in the Park with George – Lapine, Gylenhall, Encores!,
Sweeney Todd – Barrow Street Theater
Pacific Overtures – Doyle, Classic Stage Company
Follies – National Theatre, National Theatre
桑爷爷的戏,音乐是在主动地缠着你跟你说故事的,这四部剧里面,最早的Follies尚不显著,从太平洋序曲到Sunday则体现得淋漓尽致。
音乐剧体裁的诞生是为了让人在舞台上时刻有东西可看(采取Vaudeville起源说)。而在Hammerstein的音乐剧叙事中心说提出之后,作曲家和讲故事的人有一小段时间似乎是对立的,直到一个词曲剧本全能的桑爷爷出世。桑爷爷讲座里半开玩笑地说,Follies是第一部有剧本的音乐剧(Company成稿在其后,发布在其先),诚不我欺。
仍然是这个问题,只是手上的媒介多塞给你了一个“音乐”,你要怎么去使用它?
仍然是这个回答,从“限制”变成“特性”,然后你会发现原本认为是牵绊的东西反而给作品的表达插上了翅膀。
百老汇那个年代常有的在第二幕中间插入大段歌舞的cliché做法,在桑爷爷手里的Follies变成了间离叙事的大出彩段落,可谓是形式反哺内容的典型案例。
NT版的Follies
自然,这是作者层面的事。
这四个制作当然也各有各的意味。
Sunday的Encores版由演唱会发展而来,舞台设计和装饰在剧目需要的前提下几乎最小化,相反下半场艺术家的装置作品则花下了大手笔,另一个大头显然是演员。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这大概是能保证这一个剧目效果的最合理的资源配置。有趣的是导演姓Lapine,一查果然是James Lapine的侄女,有不少东西看来可以当做官方版来看。年末去日本看4 stars,没想到在导演一栏又看到她的名字,很有意思。
Sweeney号称是浸入式版本,但除了提前给的挺好吃的鸡肉派和土豆泥之外也就只有演员跳上桌子钻来钻去比较浸入,更多的是一个利用小空间的方式和吸引观众的噱头吧。排除这个,在小剧场做到这个程度的表演和设计还是很有意思的,算是个别出心裁的可爱版本。
Pacific Overtures,同样是小剧场,常常复排经典音乐剧的John Doyle拿出了一个精简写意充满日本风格的相当出色的制作。原本接近三个小时的剧目被砍到一个半小时,但经过导演的修补,这一个半小时的戏剧基本看不出裁剪的痕迹,桑爷爷本人在讲座里还点名表扬了这个版本。
John Doyle版的太平洋序曲
Follies,教科书一般的大制作,尝试两个半小时无中场休息的制作在中场酒吧文化盛行的英国是一个大胆的挑战。NT对我来说是最尊重也是最能体现音乐剧作为戏剧作品(Musical as Theatre)这一我个人最喜欢的侧面的制作单位,如果今年四个桑里面有一个我会认为是桑剧最应该是的样子,那大概就是这一部了。
桑爷爷的本子足够踏实,也就使得不出错的条件,简化到了脚踩在这个土壤上,以一种尊重的态度对待这个文本。需要的最基本的素质只有一个:主创团队对桑爷爷的剧本具有足够的理解和信任。
难做到吗?不难吧。
老莎那边,所有的经典文本那边,其实也是一样的。
音乐剧
Hammerstein之后发生了什么事?Sondheim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后RENT时期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梳理音乐剧不到一百年的官方历史,总能找到些握着这个体裁开拓和为后人开拓全新的表达方式的案例。直到现在,我们能在市场上看到这么多被认同且能反哺他人的音乐剧,大约一大半是这些先驱的功劳。
今年去了阔别一年的百老汇,看到了Hello Dolly,一部曾经被批判为粉饰太平的由靠谱的剧作家的话剧作品改编的典型黄金时代音乐剧,看到了百老汇被无数人涮过的招牌假笑。舞台上的人是名伶,是戏骨,不过在要求的时间,他们必须要在舞台上带着这样的笑容出现。这是这一个体裁在那个年代培养出来的惯例,也是观众走进剧场的时候的期待。
当然,接受了这个前提,这版Hello Dolly各方面都是相当好看的。
Bette Midler的Hello Dolly
而也看到了Dear Evan Hansen,一部用好听的音乐装点的内里有扎实的戏剧底子的作品。演员的表演都严格按照戏剧舞台的要求进行,一举一动包括把歌词作为台词舞蹈作为夸张的身体动作的状态都合乎戏剧表演的逻辑,剧情没有过高的企图,从一个小处着手,朴实动人,现场看得观众一排一排哭倒。
Dear Evan Hansen
也去伦敦看了La Cage,经典老剧,同一个剧作家在那个时代创作的作品,抱负和意图与30年后他写就的Kinky Boots如出一辙。那个年代的人们对音乐剧仍然有大歌舞与轻喜剧的预期,故事里悲伤无奈的内核配合上那些华丽绚烂,总有那么一丝强颜欢笑的味道。
不由得想到80年代西区巨作大举入侵百老汇,制作人老麦,搁现在说不准会被叫做麦P。巨型音乐剧概念和标准化理念席卷整个世界。而无巧不巧的,百老汇本土创作的第一次衰落也在那个时代。
“潮流”,和观众进入剧场的心理预期,有多大的作用?又回到这句话,它是限制,还是特质?
一个“体裁”包含了多少的信息量?
说来,今年意外刷了两场Annie。第一场错愕,想那么简单的剧情玛丽苏一般的展开为什么到现在仍旧有那么多的受众。而第二场,因为身体突发不适迟到了一点,进去的时候Annie和狗狗正在唱Tomorrow,而我居然在第二排的正中间就这样哭了起来,哭到了结尾。
西区版Annie
看来,就算有那么多思考,那么多不平,那么多渴望剧场能为我们补充的能量和解决的疑问,我们仍然是需要最简单的希望和童话的。
音乐剧作为一个体裁,其独特的地方,这也算是一个吧。
爱丁堡
今年第一次去艺穗节玩儿,大概不会是最后一次。
开头提出的问题,在爱丁堡有一个更直接的体现。艺穗节是几乎零门槛的,几乎是一个在地的狂欢,所以“剧场”这个媒介,被以平等的姿态交到了每一个参与者的手里。你甚至可以利用传单地推、网络宣传等方式获取一个平等的曝光渠道,那么从这个节日里能够收获的解释和案例,大概是最多也最丰富多彩的吧。
艺穗节,Edinburgh Fringe
艺穗节在火车站设置了取票机,我在去的火车上做功课,拿手机买了一大堆票,到了那边一刷卡,取票机刷刷刷地一阵狂吐票,全都喷在地上,捡得手忙脚乱,这个稀里糊涂的开端也是很有艺穗节的风格。
广场上订传单的柱子,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撕掉旧的盖上新的,或者订上新得到的剧评纸条,特别民主也特别残酷。这里,英国特有的剧目评星系统被最大化地利用了起来。归功于媒体剧评系统极高的公信力,在艺穗节眼花缭乱的选择中我养成的习惯是:如果没有一把四星,就直接跳过不看了。
每个人的平台都是一样的,每个人的资源也几乎一致,每个人都在一个成熟合理的评价体系里。这是我能想到的基数最大、最平等的一个剧场表演集合。
很惭愧的是只看了六部Fringe+两部International,但是也体验了在定位附近乱转找不到地方和公交转跑步极限赶场,啊我真恨两层的城市……谷歌地图碰到这种地形也是歇菜的……
这(加起来)八部作品里有经典文本,有纯声音体验,有装置戏剧(装置艺术的戏剧!虽然并不觉得这个方式很适合但是的确是奇想),有浸入式,有即兴喜剧,有独角戏……虽然少不过内容应该算比较丰富了。
有的人很多几乎要站着看,有的即使是小剧场都没坐满。
有的大胆泼辣讽刺极权,有的笑点密集妙想连连。
记忆很深的是讽刺古巴极权的The Last Resort,采用沙滩椅+鸡尾酒+让客人把脚埋进一坨沙子的形式构成度假村的浸入体验,囧囧的浸入式体验之外,实际上叙事手法大胆直接、大开大合,先锋极端到有些难以接受,几乎是呐喊出来的。出门的时候我跟站在那里送客的主创人员聊了两句,是做戏剧的学生,诚恳而可爱。他们的这部作品的上座并不最好,每场40个人左右的容量却也坐不满,不过他们倒是自得其乐。
还有那个我因为跑错城市的上下层而尴尬地迟到的即兴喜剧福尔摩斯,应该是每场确定一个主题即兴一个福尔摩斯探案故事,台上演得乐呵台下看得也乐呵,演员情急之下爆出来的梗常常反而收获惊人的效果,结束后掌声如雷。
自然还有我们国人的作品Sink,选取了一个有意思的主题和角度。结束后看到演员在外面和外国观众热烈讨论,主创团队到处窜着看别家的戏,把艺穗节玩成了世界剧场人的交流大会,很是潇洒开心。
媒介平等地交到人们手里,给人们被看到的机会,于是人们各显神通。做出来的选择,是招徕客人?是照顾团队?是自我挥洒?目的,手段,方式。我从这八部作品里感觉到一丝共性,但又似乎完全没有共性。这导致我在离开爱丁堡的时候,对那个疑问感觉到了更深的迷茫。
你给出自己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给定人群的Common Knowledge,这就是剧场中的行为。那么,给出哪个组成部分,这个选择决定了你最后会得到什么。
对剧场的理解导向使用剧场媒介的方式。表达、交流、申告、触动、共感、逃离、体验、存在、展示、创造、娱乐。(Express. Communicate.
Declare. Inspire. Conspire. Revolve. Escape. Experience. Exist. Show off.
Create. Entertain.)这是我在离开爱丁堡时写下的一连串单词。而不同的路径可能在同一个地方的不同层次上交错相遇,正如爱丁堡谷歌地图都没辙的地形一样。
我们再度引入Peter Brook很多年前的一个问句:Why theatre at all?
也许需要换一个问法。
Why do I theatre at all?
我在英国的东海岸一路南下,遥遥望着这个难以索解的谜题。
然后火车晚点我错过了晚上老维克的音乐剧-_-
海燕
我从爱丁堡回来,回来得挺迷茫的。最后在伦敦看的一礼拜的戏,除了Follies都乏善可陈,某个戏看得我咬牙切齿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跑出去再刷一遍Hamlet。
我仍然没有找到答案,所有的只是一连串的细节,左一枪右一枪的离散的感悟,和不减反增的疑惑。
后来我从伦敦回到了北京,看到我的两个朋友在B站发了一首歌,自己写的,歌手用的V家的言和。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14623752?from=search&seid=18371606355322011440
海燕
这首歌我一开始是在系歌赛上听到的,原创组,我朋友自己唱的。当时就觉得副歌很好听,编曲也很有意思。经过六年,终于她们重新做了编曲制作在B站上发表了,播放数还不少,大概3万多。
很有意思的是,我朋友是个布尔什维克,嗯就是你们知道的那种布尔什维克。讽刺的是,布尔什维克的发声在这个时代其实是束手束脚的,稍不注意就会被冠以各式各样的标签和帽子。所以在我印象里,布尔什维克的发声应该是谨慎的,字斟句酌的。
而我朋友写这首歌,却和我想象中的布尔什维克的发声不太一样。她的PV里,歌词里,就说我觉得革命者很帅,我觉得百年前十月革命那帮人很厉害,我挥舞起红旗高喊着共产党万岁,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没有问题,我说出来了。
我给她一个定语——坦荡荡的布尔什维克。
这首歌给我的震撼其实远大于歌曲本身。B站的原创力量,同样是一个(几乎)平等的、公开的、近乎民主的渠道。而怎么在这里获得最大化的或者是应得的资源?人们贴热点,卖腐卖萌,折腾得无所不用其极。我朋友表示,管他那么多,我们就把想写的写出来就是了。
继而想起4月在百老汇看的一个可爱的小剧,A Doll’s House Pt. 2。进去之前,大家对玩偶之家的续集会有无数的预设、想象和判断,甚至我能想象有剧评人已经做好批判极端女权的大旗,准备一看这个剧能对得上就举起来挥舞。我也为它担心,设想了非常多的思路和可能性。可是进到剧场之后一看,它就是一个带有一丝戏谑意味的老老实实的玩偶之家续集,推想合情合理,没有拉大旗,没有站立场,娜拉仍旧是娜拉,海尔茂也是海尔茂,两人重逢进行得简单而不夸张。甚至能想见作者简简单单地从玩偶之家这个剧本一点点推出下文的样子。所以很快,我就放弃了所有的预设和期待,开始开开心心地欣赏这个同人一般的小剧。整体下来也觉得挺好看的,物有所值。
A Doll's House, Pt. 2
桑爷爷在讲座中说,创作者是不会带着一个作品会实现什么的抱负或者期待去写东西的,创作者写下一个东西的唯一原因,就是想到了角色抑或是那些角色会做的事情。至于所谓的格局、理念、结构,都是后来人加上去的注脚。
我朋友用一个简单的小歌,给我这个越来越难解的问题这样一个答案:
做就是了。
管他呢。
插曲:一颗糖
后来我去日本看了一个声优见面会。
内田夕夜,这位54岁的声优一直是这个系列的吉祥物一般的存在。这一场碰巧是他参与的第100场这个系列的见面会。
之前这个系列经历过很多人的100场。不外乎送礼,征集祝福,送花送蛋糕,大家都很快乐也很感激,不过也就止于此了。
但夕夜桑(我们对他的爱称)不一样。他在舞台上说,他准备了一份自己设计的糖果,用成本价放在特别物贩处售卖,想给大家留作纪念。
下午场外的物贩瞬间排起了长龙。拿到的糖果包装上,用不同颜色的彩笔写着ありがとう——日语的谢谢。我们几个伙伴拿着对比了一下,确认是一个一个亲手写上去的。
夕夜桑的ありがとう
在晚场,夕夜桑又说,为了表达对大家的感谢,他拜托自己事务所的后辈来了现场,守在每个出入口,要给每个在场的观众都发一颗糖。
那是一个5002人的场子,坐满了人,有超过20个出口。
散场的时候我们从出口鱼贯而出,果然,他事务所的后辈和工作人员们正守在门口。我们这个门口站着的是一个20多岁的眼镜小哥,笑容温和可爱,拿着一个小竹筐给每个排队出门的姑娘分发着糖果,并对大家低声说着谢谢。
相对现在如日中天的偶像声优们,夕夜桑不算很红,他更活跃的是电影配音,动画和游戏都不是常客。而在一个本该由我们来感谢他的付出的场子里,他却对每个来场的观众,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说着谢谢,仿佛不由自己大声说出来,这一份感谢和感激,就有可能传达不到似的。
声优圈水各种深,比起戏剧圈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在这样的一个几乎是服务与被服务关系的领域里,却有一个人在如此恳切地告诉我们:你们付出的爱是值得的、你们是被我们珍惜着的,谢谢你们。
我后来跟呗壳的记者说,接过这颗糖的自己,好像接过一个传递美好的使命似的。
今年我提出了文章开头的那个问题,我环游世界在全世界的剧场里寻找答案,我去了伦敦,去了百老汇,在爱丁堡得到了很多鲜活的例子,可仍旧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然后我在《海燕》里学会了不着急追究它的答案,相反,要先去践行。
而夕夜桑告诉我,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践行它。
做就是了,可是怎么做?
其实是最浅显的道理:做你想做的,说出你想说的,喊出你心底的话,感谢帮助你的人,对你爱的说出爱,对你珍惜的,好好珍惜。
只有这样才能指望对方以一样的热情和无悔的投入来回报你。
后来我给很多的同事和同行说了这个故事。明明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但是很多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却也能得到和我一样的触动,听得要流出泪来。我因此而感到欣喜,觉得自己在这一方面,大概不是孤单一人。
我同样感谢你们每一位。我愿意将这份谢意写到作品里,烤到饼干里,在任何的渠道毫无顾忌地展示。我希望你们也能感觉到,我们珍惜你们。
我热爱这个行业,热爱它的作品,随时随地愿意为它们付出。
我希望能把这颗糖传递给从业者与观众中间的每一个人。
终章:天使在美国
从声优见面会回来的时候坐的是夜航,两年来第一次没依赖药物睡了一觉,虽然只睡了一个小时,但醒来以后很清醒,仿佛睡了整夜。
靠着舷窗往下看,夜里的城市路灯闪耀着金黄的灯光,勾勒出城市道路网络的样子。原本一片黑暗的夜间大地,因为人类四处的扩张和活动而在深夜里有了光亮,满满地标记着人类迁移的足迹。
想起《天使在美国》。
从这版本公开开始就期待这个版本,居然不要命地跑去看到了。一部上下加起来8个小时的戏剧,讲述80年代末美国几个人命运交错纠缠的轨迹。而在它的诞生地英国国家剧院,我见到了一个精确地沿着原本的设计进行的版本,配有技术精湛的表演,和追加的一丢丢恰到好处的时代性。
这部剧作在创作时是有三个戏剧构作参与的,加上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每条故事线自然发展,到最后相遇融合得水到渠成,整个剧本拥有一个完善到无懈可击的结构。对于这样一个作品,文本本身提供了一个明确的舞台表现的指向,只要软件上能够跟上,就有可能还原出作者在创作时构想的作品的本来模样。
舞台上演员精湛的表演加上几乎能打满分的剧本,导致看完这部剧之后的自己在西区看很多剧都有一种食不知味的感觉。过于伟大的戏剧作品造成的冲击大概就是这样的。历史上,有好多作品抱着一个巨大的格局进行创作,而能够撑满这个格局的不过寥寥数人,更多人选择以小见大,从自己能够驾驭的侧面去写一个故事的全貌。我们已经习惯并且欣赏这样的作品,而一个径直冲向史诗级的气魄和格局并且完成了的作品,怎么可能不带来惊喜和震撼?
我宁愿相信桑爷爷所说的那个理论:作者并不是想写一个史诗,而是写着写着,他笔下的人们和事件就成就了这样的一个史诗。
NT版的天使在美国
在第二趴的最高潮,Prior来到了天堂,面对天使们的邀请,他说出了这样的一段话:
“我们不能就这样停下来。我们不是石头。进步,迁徙,移动……这才是现代。我们是活动的,这才是活着的生物做的事情。我们有期待,就算我们期待的是静止,那也是在为它期待啊。就算我们走得太快了,我们也不能停下来等。等什么呢?上帝——上帝不回来了。如果上帝回来……如果上帝真的回来了,如果上帝胆敢再出现……让这孙子滚蛋。”
我在从东京回到北京的夜航上看城市,看人类迁徙的足迹洒满整个大地。Prior说得对,我们绝不会停止迁移和繁衍,我们绝不会停止活着——To live——在所有有生命痕迹的地方寻找与我们相似的灵魂。只有这样才有希望,只有这样我才能遇见写《海燕》的朋友,遇见Icke的作品,遇见内田夕夜桑,遇见猫老师……遇见你们。
而人类不就是在这样一次一次的呼朋引伴之中寻找到希望的么?在一次一次的相遇之间,将原本不可能的事情化为令人瞠目结舌的可能。
我仍旧没有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但那个夜航上的我觉得心里满是希望。现在也是。
那么,仍旧用《天使在美国》的一段话作为结语送给你们。
You’re
fabulous creatures, each and every one.
And I
bless you: More Life!
The Great
Work begi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