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a·异域｜罗伯特·哈斯｜生灵的特权
Cy Twombly, Fifty Days at Iliam: The Fire that Consumes All before It, 1978
生灵的特权
罗伯特·哈斯（Robert Hass）
秦三澍 / 译
许多人在做爱。上方，天使们
在人类企望的无可撼动的苍穹和水晶之中
编织着彼此的发辫，浅草莓色的头发
有着寒河的纹理。他们时不时
瞥见下面那令人尴尬的狂喜——
在他们看来，一定如同没长羽毛的鸟
在床上的泉眼里嬉水——
一个女人，她将要走过来，
拨开男人紧闭的眼皮说，
看着我，他照做了。或者正是这男人
在漆黑的剧院里拽着幕布的绳子？
无论怎样，他们这样做了，他们看着彼此；
两个拥有进化之眼的生灵，贪婪，
惊恐，在出奇甜美的油滑胶水中
肚皮相连，凝视着彼此，
而天使是孤寂的。他们憎厌。他们伤感得发抖
就像石版画里维多利亚时期的乞丐们
那些有着完美面容和石膏般皮肤的乞丐，在小说中
下流的巷子里兜售旧布。
一切生物都被这种苦恼所侵扰。
就如月亮时而发出的热切之声，
升起。这尤其让情人们无法承受，
它使无以言表的哀伤充斥着他们，因而
他们再次合上眼并抱紧彼此，每个人
都感到身体上致命的特异之处
他们神魂出窍了约摸一个小时，
有一天，在日落时分，女人对男人说，
今早我带着伤感醒来，因为我意识到
你无法爱得像我一样深，
亲爱的，治愈我的孤独，
她抚摸他的脸颊，使他确信
她并不是故意用这个事实来伤害他，
而男人丝毫未受伤害，
他明白生命有限，人们
在年轻时夭折，失意于爱情，
和自己的抱负。他在她身旁动着，他想起了
那悲哀：他们曾在来时的路上急促地喘气，
柔声哼着，带着优雅又笨拙的感激，用老套的
已经发明出来的姿势抓紧彼此，准备
再一次变得孤单，或不满，或仅仅
变得友善，就像夏季海滩上的情侣们
把杂志上关于两性关系的文章
读给他们自己听，读给彼此听，
读给那些巨大，无知，予人慰藉的天使们听。
◤／
引 读 ／茱萸
虽然斩获了不少诗歌大奖并且在1995-97年间担任过美国桂冠诗人，但对于汉语世界来说，罗伯特·哈斯（Robert Hass，1941- ）差不多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直到去年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诗选《亚当的苹果园》（远洋译），并趁此机会将之邀请到上海国际文学周来参加了一系列的活动，哈斯才算是在小范围内热了一阵。比起约翰·阿什贝利（John Ashbery，1927- ）、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 ）甚至他前后届的斯坦福同学罗伯特·品斯基（Robert Pinsky，1940- ）等本国同行，哈斯诗的个性并不见得浓烈，声调也不显得突出，却和他的人一致，平易、亲和而稳重。八月份的一个雨天，我和哈斯夫妇有缘在一起长谈了两个小时，本诗《生灵的特权》的译者秦三澍也在（这首诗，远洋译作《存在的特权》，未收入《亚当的苹果园》，亦可参看）。这次选择来谈谈它，与其说是为大家推荐佳作佳译，毋宁说是为了纪念这次长谈，并将这份纪念拿出来与大家分享。
和女性同行莎朗·奥兹（Sharon Olds，1942- ）不同，哈斯在诗中不常涉及日常生活中的情爱主题。但这首《生灵的特权》可能是个例外。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将这首诗仅仅限定为写情爱与欲望，难免显出我们的浅薄。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在“许多人正在做爱”、“那令人尴尬的狂喜”“在死亡之外迷醉了大约一个小时”等等这些场景中，世俗欲望与情爱的瞬间，作者添加进了“天使”的身影和凝视。作为凡俗之物的对应面，天使拥有俯瞰的视角，这些没有实体的属灵之物无法理解普通生灵对肉体欲望的沉溺——本质上而言，这种沉溺的最初目的是为了消解存在的孤独——，“他们厌憎这件事”，或者说他们于普通生灵的这件事上完全“无知”。就是在这种注视中，诗中的男女“用老套的已发明的姿势牢牢抓住彼此”，用这种不属于天国而只属于俗世的“生灵的特权”来获得自我的慰藉。
值得一提的是，哈斯诗中的天使，其实并不是宗教意味上的天使，而只是超验和超然之物的一个象征；同样的，《生灵的特权》书写的也并不是性爱，而是肉身欲望背后人类赖以依仗的爱和自娱——那因身体的彼此对峙而催生的孤独，最后只能靠彼此的互相融入来消解。但更进一步，这种消解本身依然带来无尽的孤独。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类的肉身欢愉所带来的慰藉是有限的，但在面对无限之物的时候，这种聊以依恃的被慰藉感正是受造物的特权。
天使在苍穹之上“瞥见下面那令人尴尬的狂喜”，他们的目光触及了凡俗的爱欲现场，也洞见了这种爱欲的虚无。天使理解这种爱欲的方式是纯精神性的旁观和倾听。有趣的是，乌拉圭大诗人马里奥·贝内德蒂（Mario benedetti，1920-2009）曾谈到过天使的性爱问题，他说：“古今男女最大的一件憾事，恐怕就是没有天使性爱的资料。所谓天使不做爱——一个从来没有得到证实的说法——可能是意指他们以异于凡人的方式做爱吧。”（arcangel译）马里奥·贝内德蒂的设想是，天使可能依赖于恰当的言语（词语）而不是如凡人那样以肉身来做爱，这种性爱的进行和高潮都与凡人不同，他们“在那超越凡尘的高潮的刹那，天上诸云——卷云，积云，层云，雨云，都颤悸、扬动、迸发，于是天使之爱磅博而降至人间”。
与马里奥·贝内德蒂不同的是，哈斯的“天使”隔绝于性爱这种独属于凡人的特权，只是作为旁观者而存在。因为有他们的旁观与倾听，苍穹之下那对凡人男女的爱欲，那些“生命有限，人们/在年轻时死去，失败于爱情，/也未完成他们的抱负”的所有瞬间，都获得了独特的光晕。一如马里奥·贝内德蒂提出的天使以词语方式来性爱的方案，这种光晕的赋予，恰恰也是来自于词语（诗歌）的特权。这种特权予生灵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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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伯特·哈斯（Robert Hass），1941年生于美国旧金山。著有诗集《时间与物质》（Time and Materials, 2007），《人类的企望》（Human Wishes, 1989），《赞美》（Praise, 1979）、《野地指南》（Field Guide, 1973），随笔集《二十世纪的乐趣：关于诗的散文》（Twentieth Century Pleasures: Prose on Poetry, 1984）等。他是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和日本俳句诗人松尾芭蕉、与谢芜村、小林一茶的作品的主要英译者。1995—1997年间两任美国桂冠诗人，美国诗人学会会长。曾获耶鲁青年诗人奖（1972）、麦克阿瑟奖（1984）、全国图书评论奖（1984, 1996），普利策诗歌奖（2008）、华莱士·史蒂文斯奖（2014）等。现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英语文学教授。
◤ 秦三澍，生于20世纪晚期，与秦川、秦振耀并称“彭城秦氏三诗人”。曾师从“东沃村文学小泰斗”蔌弦研习熊猫易容术。
◤ 茱萸，资深正太，幕后黑手，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别扭批评家，又被坊间誉为“80后的最后一位诗人、90后的第一位诗人”。雅号“朱避雨”，据称与“张镜中”、“陈点灯”、“林解谜”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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