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之死和安彦良和最后的无政府主义革命
2018年,70岁高龄的安彦良和开始“最后的新连载”——《乾与巽·外贝加尔战记》,连载至今不知不觉已两年有余,故事进展到了第四卷。出于意料的,很多安彦良和近代史漫画人物在这卷中再度登场。其中最感慨的,还是安彦良和2012-2016年连载的《天之血脉》原创角色——安娜。
时隔四年之后突然的再度登场,却也是最后的谢幕。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子,宛如瞬逝的弦月,刹那间照亮东北亚曾经激荡而今湮没无声的暗流。忍不住想要深聊一下这个戏份并不多的角色,以及安彦良和最后两部近代史长篇漫画背后的深意。
安娜
安娜在《天之血脉》第一卷初次登场时大约16岁,这个出身长崎的日俄混血少女,有着前俄国驻日领事馆书记员父亲,和长崎丸山艺妓的母亲,日文名作HANA,汉字写为"华”或“花”,俄文名“安娜”(アナ)。自从俄国人父亲离开日本一去不返,有着蓝色眼眸的安娜饱受排挤欺凌。在母亲去世后,她与“唐行小姐”(からゆき,很暧昧的旅外日本女子……)为伍,前往满洲探寻父亲的下落。
故事中主角安積亮随日本历史学家嬉田贞一前往中国东北满洲调查好太王碑,先后遭遇马贼和俄军袭击,后被大陆浪人内田良平携黑龙会所救,在还是马贼的张作霖帮助下,辗转返日,在转移的队伍中遇到安娜。
少女时代的安娜机敏又敢爱敢恨,对于自己的蓝色眼眸异常敏感,经常陷入争执。安積亮的相助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一行人抵达奉天(沈阳)之后,终于有机会返回日本,但是不知情的安積亮将密信交给当地的日本陆军间谍组织,导致安娜被绑架训练成日本间谍,在日俄战争期间打入俄罗斯后方,源源不断发回重要军情。
后来安娜自述,之所以听从日本间谍机关,主要是出于对抛妻弃女的俄国父亲的复仇心理。
等到安娜再度登场时,日俄战争早已结束,她也一脱稚气,俨然是独当一面的女间谍,各种势力仍然源源不断的利用压榨令其深恶痛绝,最终她依靠自己的力量脱走。逐渐走上无政府主义的革命道路。
安娜再次见到安襀亮是在大连。彼时安襀亮已经和出身诹访大社的青梅竹马成婚,以满铁调查员身份重返大陆,她并没有主动联系亮,只是在雪夜的路灯下遥遥眺望曾经恋人的平凡新婚生活。
故事最后的高潮是安娜和安襀亮数年后的重逢,1907年,安襀亮和嬉田带着刚刚挖掘到事关日韩皇室关系研究的文物“七支刀”,在秘密返日途中被困朝鲜的林海雪原深处,安娜接到旧友兼朝鲜抗日义兵柳斗星报信,独自一人驾驶马车从海参崴一路南下到朝鲜接应,同行的还有安襀亮刚有身孕的妻子翠。
一行人乘夜穿越冰封的鸭绿江试图绕道中国返日,却不料遭遇内田良平的阻截,混乱的追逐引发中朝边境骚乱,炮弹攻击,鸭绿江河面冰块破裂,安襀亮带着七支刀坠河,穿越到了现代……烂尾。
2016年结尾的《天之血脉》之后没有再交代安娜最终去向,只提到她帮助森谷翠1908年在海参崴诞下安襀亮的女儿。穿越到现代的安襀亮见到了神似翠的曾外孙女……(这点和《虹色托洛斯基》的结局非常相似,以主角的后人登场收尾。)
直到2020年,《乾と巽―ザバイカル戦記》第四卷,安娜的再度登场,时间设定大约是《天》完结后13年的1920年。
第四卷的剧情中,浦潮(取自海参崴日文旧译名:浦潮斯德)日报新闻社记者巽接到报社领导指示,和正好到访的旅俄的日本无政府主义者大杉荣、新闻社茶水小妹珠子一起前往海参崴的卖春街区暗访,在那里遇到了传说中活跃在海参崴地下无政府主义女革命家,有着“黑衣薇拉”(指代薇拉·查苏利奇,俄国著名女革命家)之称的安娜。
再度登场,推测应该35岁左右的安娜,对比《天之血脉》中的形象,更加成熟冷冽。此时安娜栖身的海参崴黑暗街市,表面是中日俄朝各族底层人群聚集的脏乱差社区,卖春、贩售毒品,背后则是远东地区无政府主义者或革命人士隐匿交流的场所,暗暗酝酿翻弄欧亚大陆历史的潮涌。
大杉荣在那里遇到了后来成为远东共和国总理的克拉斯诺切哥夫,两人就姓资姓社的意识形态问题展开激辩,安娜带着珠子从阁楼的窗户眺望海参崴港口风景,回忆起年轻时的往事……
苏俄反革命哥萨克队和日本宪兵对街区进行突击扫荡(城管专项治理……)。安娜束手就擒,被带到变态哥萨克队长面前,在双手被绑的情况仍然手刃数人,凶悍气势令彪悍著称的哥萨克兵吓尿裤子。
街区的鸦片仓库被点燃,扬起也许致幻的浓烟,杀的眼红浑身沾满敌人鲜血的安娜唱起童年在长崎祭典时的歌谣,终于被埋伏暗处的敌人乱枪射死。
至此贯穿了《天之血脉》和《乾与巽》的安娜一生谢幕。也是直到看到这里,才确认安彦良和对这个角色用心至深。
这个有着日俄血统,在唐人聚居的长崎长大,掌握中日俄朝文的女孩,被裹挟着卷入东北亚地缘政治激荡的潮流,从日本来到东北满洲,再到俄罗斯,见证了日俄战争前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东北亚地区种种历史现场。
多元文化的身世背景在那个时代更像是一种原罪,使她成为无处可依的中间人,任何一方都没有向她提供过庇护,有的只是争相利用压榨PUA,不过她未就此沉沦,靠自己的力量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夺回命运掌控权。不仅在乱世中为自己挣出一片生存天地,还有能力去帮助他人,救援当年的恋人,庇护社会底层弱者,以自己的方式贯彻正义。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没有再向任何权威势力低头。
这个亦正亦邪的角色身上,有着川岛芳子、查苏里奇等近代政治女性的身影,也有和《高达THE ORIGIN》雪拉相似的气质。相比《天之血脉》和《乾与巽》两作的三名男主角,安娜(华)更像是真正的灵魂主角。
无政府主义
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安彦良和最早的东亚近代史作品——《虹色的托洛斯基》(1990-96)。
日蒙混血的男主角乌木鲍尔特坚持着个人的正义努力在各种势力之间斡旋,但心里无法认同其中任意一方,却也无力对抗时代大潮。在诺门罕战役中重伤濒死之际他陷入自问自答“如果还能活下去的话,我希望能为MG独立这个目标而死”
这是他的最终目标吗?也不是,乌木鲍尔特最后全盘否定了他所处的时代,最后的最后,他只能说:“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在一个民族与民族之间和睦相处,人与人不再争斗的时代中出生。”
顺便,乌木鲍尔特的父亲深见圭介和同僚安江仙弘(真实历史人物)也在《乾》第四卷中登场了。
安娜和乌木鲍尔特之外,在安彦良和过去的作品中,像这样游走中间地带,不从属任何阵营的角色并不少见,汉(锡伯?)维混血的丽花,舍弃日人身份以虾夷和中国人身份示人的加纳周助,神幻题材的亚里安,《高达ORIGIN》的雪拉……这些人物背后指向的,是保持中立,保持独立思考,对任何权威势力始终保持质疑和警惕的价值观。到了《天》和《乾》两作中,“无政府主义”的概念,似乎被第一次清晰而频繁的提及。
在《天之血脉》中,安彦良和借明石元二郎和后藤新平之口讨论了“无政府主义”,明石元二郎认为俄国的革命思潮将威胁到日本的天皇制度,应当在萌芽阶段就杜绝,这才有了《天之血脉》最后的追逐戏。这一话题在《乾与巽》第四卷再度被提出。
无政府主义,又译作“安那其主义”,作为一种政治运动理念,中文译名并不全然反映其内涵。英语中“Anarchism”源于希腊语单词“αναρχία”,意思是没有统治者。基本立场是反对权威,提倡个体之间的自助关系,关注个体的自由和平等;政治诉求是消除政府以及社会上或经济上的任何独裁统治关系,建立互助、自治、反独裁主义的和谐社会。似乎更接近现在“去中心化管理“的理念。
近代意义上的无政府主义运动自法国大革命兴起,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盛行于全世界。除了反权威的共性之外,实际流传着各种支派,无政府资本主义,无政府共产主义,互助主义、利己主义等等(搬书)。安彦良和所描绘的,更接近于普鲁东为代表的“无政府共产主义”。在俄国革命后,无政府主义和社会主义也被混为一谈,但与后来苏维埃的“集体共产主义”相对,无政府共产主义政见人士批判苏维埃布尔什维克是以一个新的官僚阶级来取代原有的独裁官僚。这解释了左翼运动出生的安彦良和对于苏俄共产主义的描写多负面倾向的原因。
无政府主义流传到日本的时间,也恰是《天之血脉》到《乾与巽》的时代背景(20世纪前十年),就连中文“无政府主义”一词,也是1903年直接引用了日文翻译(音译: アナキズム,汉字:無政府主義)。
贯穿《天》和《乾》两作的另一个真实历史人物,正是日本史上知名的无政府主义活动家,大杉荣。大杉荣在关东大地震后遭甘粕正彦刺杀身亡。在《天》初次登场时还是陆军幼年学校退学前往东京求学的少年,在日俄战争达成和谈后煽动市民打砸抢活动,又和《平民新闻》等社会主义倾向报社、堺利彦等左翼名人交往甚密。
《乾》第四卷中,1920年真实历史中一度离开日本的大杉荣,安彦良和的笔下出现在了海参崴,目的是探访俄国革命人士,这才引出海参崴地下无政府主义革命者安娜。
全共斗世代
再回溯安彦良和的个人生涯,无政府主义情结的原点终究还是当年在弘前大学“全共斗”的革命生涯。之前有专门著文介绍过。安彦良和:全共斗闹革命闹出来的一代日本动漫大师
满腔热血为了闹革命去内地上大学的北海道小镇青年安彦良和,现实却和革命理想相去甚远,官僚化体制僵化的民青,混乱失序的新左翼,派别之间彼此割裂,相互攻讦,哪一派都不是安彦良和心里真正的大义。最终安彦良和选择了相对独立、动机纯洁的反越战运动作为自己革命方向,和朋友自办小报针砭时弊。在革命运动中走了一条带有自我流放意味的中间道路。
后来失控的全共斗走向全面暴力化,提倡非暴力抗争的安彦良和无力阻挡弘前大学占领事件爆发和恶化,事后因为在革命学生中的名望,被作为弘前大学占领事件首要责任人杀鸡儆猴,拘捕,登报,直至退学处分,遭遇和《冰菓》中的关谷纯很相似。
如果没有这样的经历,安彦良和也不会走上漫画创作的道路。他日后的创作,不断回溯到当年的全共斗原点,也更坚定了自己选择的革命道路
1990年最初的《虹色托洛斯基》到如今仍在连载的《乾与巽》,安彦良和的思想在近代史漫画这一系中渐渐和无政府主义融合到一起,《虹色托洛斯基》时期只是初具雏形,到《天之血脉》和《乾与巽》,面目就愈加清晰。最终具化成“安娜”这一角色。
安娜这个名字,无疑暗合了“无政府主义者”(Anarchist アナキスト)一词。
另外,安彦良和年轻时的全共斗运动,在日本也被归为“无政府主义运动”。所以其实安彦良和最后的两部近代史漫画背后重要的命题之一,是在追溯日本无政府主义运动源头。这是半个世纪之后促成安彦良和走上动漫画创作道路的全共斗运动的历史传承。
尾声
从2012年至今,追了安彦良和八年连载,从《天之血脉》到《乾与巽》,中间包括和《天》同时连载并且遥相呼应的古代史续作《大和武尊》,组成安彦良和应该最后的主线。
之前的《天》和《大》将安彦良和的历史漫画两大主线——东亚古代和近现代史系列打通,形成完整闭环。一直到结尾之前,宏大史诗叙事都可圈可点。
只是最后主角穿越到现代,在体内弹片被手术取出后一夜老去,浦岛太郎式的网文结局实在拖累作品整体评分。
之所以结局收的如此仓促,现在想来,很有可能的原因是,在《天》的框架下无法彻底说清老安想说的事,所以干脆另起炉灶。(不过《大和武尊》倒是扎扎实实的完结了,日本古代指代不明的三韩征伐和近代日韩合并的历史渊源,算是交代清楚了。古代史一系,到《大》算是圆满。)
《天》结束三年后再开的新连载《乾与巽》,时代背景上承《天之血脉》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下接《虹色的托洛斯基》的1930年代。而《天之血脉》的时代背景再上溯,则衔接《王道之狗》的19世纪后半。
所以安彦良和最后两部长篇近代史漫画,实际是填满了从《王道之狗》到《虹色托洛斯基》之间大约三十年的东北亚近现代史空白。
直到安娜和大杉荣的再度登场,前三卷的铺垫才变得清晰,即《乾》实际就是《天之血脉》未尽的另一个战场,是年逾七十的安彦良和,最后的无政府主义革命。
此外,不光是思想层面,很多私人层面的印记也都在《乾与巽》中展现,安彦良和个人的家族史被安放在了主角乾冬二身上,很多过往的历史人物再度登场。仿佛最后的告别,看着看着,忍不住想哭。
近代史一系,不出意外将在《乾》完成“圆”的最后一笔。
这个圆,也是安彦良和古代史·近代东北亚史意义上,最后的“圆”。
始于无政府主义“全共斗”运动的动漫生涯,最后以“无政府主义”画上句号,也许对于安彦良和本人来说,也是最好的谢幕了吧。 PS: 2015年写了《安彦良和的圆》(见《天之血脉》词条)时,觉得《天之血脉》和《大和武尊》会是安彦良和最后的作品。不知不觉竟然又过了五年,也万万没有想到,老安在两部作品之后还能连载新作。尽管理论依旧成立,安老爷子还是打破预期,老当益壮的持续产出,不断自我革命。
由衷的向老爷子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