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nsonnier Cordiforme (1470s) or Chansonnier de Jean de Montchenu, a cordiform (heart-shaped) music manuscript.
《致未婚夫》
--2012, for 拾穗人
在半光的清晨,我睁开含雾的眼睛:
白如极地的窗棂
沙沙游走的4B铅笔——
坐在地上、轻咬下唇的你,表情专注得
让我害羞了。一千零一回,你笔端互为镜相的我
微微启口,露出小圆牙齿,渴慕远方
眼中没有航标;手臂耷拉于床沿,折断的桅杆般
伸向你:我知它凝白丰润,适合红麝串
以及浮世春宫绘,一切易凋零而不可惜之事
被你的画框固定。我们从此各自
把前尘扫除干净吗?旧相片、旧礼物,删订吻的
蛛网编年史;说声“是”多么简单,惟它通向的
不止是婚姻。在半光的黄昏我栽下一株酸枣
你在枝头点缀一捧翠鸟,无拘束点水滑翔的奥秘
在禽类的脚胫,缕缕看不见的银丝线
深入酸枣树底,根茎与卷须疾涌的幽旅:
时光总比地名、寓言总比写实
可靠吗?当你噙下我口中的海盐
在我们半是雨水、半是帆影的新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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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tail of Pisces, from Cicero, Aratea, Northern France (Fleury), c. 990-c.1000, Harley MS 2506, f. 36v
《春天,我的眼睛化成一只鱼》
春天,我的眼睛化成一只鱼
我不能好好地握住蜡笔
我所熟悉的灰紫色枝桠在抖动
月亮在抖动,影子卷作牡丹
攒生敌意
春天,我的眼睛化成一只鱼
善始善终是唯一的禁忌
我必须背过身去,让一个不存在的人
目送我在树下忽暗忽明
我的孤独像砂一样埋下来
我的指尖像枣一样硬
我的碎片像回声一样凉
我的眼泪像佛法一样尊贵
我从未见识过它
春天,我的眼睛化成一只鱼
我没有力气避免爱情
(2009)
Detail of a miniature of Imagination showing the Knight a man with dismembered arms, from the ‘Imaginacion de vraye noblesse’, England/Netherlands (Sheen/Bruges), 1496-1497, Royal MS 19 C VIII, f. 32v
《想起我的恋人们》
我的恋人们
从来只是一个人
高而踯躅,除了水相没有别的星座
抽烟的侧脸像一片瓷
走在阳光下轻得看不见
为我写诗,在电话里低声说见面
只在黄昏时分吻我
不作选择,永远野心勃勃
如我一般脆弱,像一个最好的人
笑着诀别,自此不闻不问
像两个最默契的朋友
我的恋人有一根抵向内部的刺
许多隐忍的青铜叶片
一双无处可放的檀木触手
他们白色的面庞是可写的
白色的睫是不置可否的
黑色的心跳是孤注一掷的
清晨我推门出去
花朵凉怡,露水轻轻炸开
云有一种风度
我以为自己是美好的
我以为可以爱上不同的人
我以为可以随处出发,沿路以栀子枝
揣测岛的边界
累了就去水里站一会儿
让迷路的独角仙
在我眉毛上站一会儿
我以为我能播种透明的斑马
我以为我的心很大很大
我甚至以为我
可以写完这首歌
而不感到难过
……
一列火车正洞穿我的肋骨
我以为我能再见到它
(2009)
Detail of a miniature of the allegorical personifications of Friendly Expression and Courteous Manner, catching flighty hearts in their net; from Pierre Sala, Petit Livre d'Amour, France (Paris and Lyon), c. 1500, Stowe MS 955, f. 13r
《世纪末的严霜城》
我的那些
萎蔫的,负重的,在霜层下轻轻抽搐的草尖
一夜间失去了星星的记忆,况且星星是那么冷而硬
发出叮叮咚咚的撞击声,被扫进十一月的碗柜
把奶酪猫硌伤,去年的南瓜灯不灭,上个圣诞惨遭淘汰的
山毛榉与冬青枝不断,刺猬蜷成星星,星星是杀人的利器
那是不被祝福的,必须冷藏的,寒碜地站在蛋糕顶层的
糖霜情偶;那是蒙尘的,被亲手毁弃的,反复踩踏的——
那是我们的爱情啊,曾在所有的牧月花叶葳蕤
转眼已在冰霜草尖上压低了双翼
羡慕着纵身赴死,翩然成吻的灰夜蛾
翅尖的磷光
蜡烛储备不够的,人称永攻不破的严霜城
用星星点点的哨楼、塔屋和雉堞标注你的永睡
我们没有黑鸦信使,无需冰原狼
忍耐是我唯一所长。我们可靠的雪巨人在吊桥上投掷火炬
你听见箭头与蛇在胸墙上折断的声音吗?好了
就快好了,天地即将废去,当亡者的荫谷在镜中闪光
影子在壕沟中开出绝尘之花,我能细致入微地深吻你
再无慌张,既然上一次,再上一次……
也是一场遍及世界的宵禁将我送到你身旁。
(2012)
Miniature of the duke of true love and his companions entertaining ladies, from the Book of the Queen, c. 1410–1414, France (Paris), Harley 4431, f. 145
《漩涡》
菠萝的金黄渗入脑垂体,弓起咝咝叫的脊,那触手勾勒着
蜈蚣,永远慢一足的岛,向冰山蠕动却进入蜃景,摸不到
桅杆上你晾的银葡萄,晶莹的玉兽在其中走马,海上的夜
晕染我们的船,消弭着叮咚的海马,变轻的龙骨衔着昙花
比酒香更幽微,坩埚里起伏的落日,被囚于不存在的沸点
嘟哝着反时间的唱纹,原是你播放我,腿间咏叹调的深渊
在一根红珊瑚唱针上飞旋,舷窗粘满了,焚烧月光的水母
透视墙上的画框:一匹天蓝色小马正涉水远去,尾巴掖着
滚落前一瞬的病珠,将落未落的海蓟鞭,我打颤的齿缝间
也曾飘过梵高的黄椅子,吃樱桃的脏雪,马儿打水漂用的
鮟鱇鱼和碎冰片。前方的窟窿你看到吗?吞吐昨夜的船骸
唐人传奇的竹简,持灯的漩涡,底下是比传奇更蓝的次元
(2012)
Detail from 49 Love Sonnets, Italy (Milan?), c. 1425–1475, King's 322, f. 1r
《发光的长颈鹿》
发光的长颈鹿,你忧伤的小赘物
把它浸到井水里,腼腆的浓度
门络绎阖上,夜晚比例奇特
蛙声来袭……是洞悉了一种叵测
轻的不辞而别
重的还扭捏
……我体内的零件教我无法可想
我猜白色是虚弱的,在发光的亭子中央
我猜吻的长度和一生相仿
(2008)
Miniature of Orpheus looking back at Eurydice, from Harley 4431, f. 126v
《情人》
百合,开一半
剩下的散成烟,你知道
我新近遗失了火柴
雨水剥出鹿角,砖漫生红晕
豆荚儿心脏细小
际遇吹弹可破,我竟来此
又非拜你所赐
一切都不可避免地指向Nick Cave
带我去坐船好吗?那些玉色的
椭圆的,淡彩的,声音里卷着花朵的
值得打捞
靠近些,探出舌尖,一粒粒闪光的深蓝
……微苦?
毁了我的人我一概不恨
(2008)
Chansonnier de Jean de Montchenu (France, circa 1475), BNF Ms. Occ. Rothschild 2973.
《复调》
你走进我如同走进一顶嵌满镜子的帐篷
一个你头朝下在屋顶上吹着口哨踱行
一个你从深邃的谷底凌空飞去
一个你被拦腰截断,在面具下朝你俯冲而来
一个你被光束刺穿,通体晶莹地伫立
每一块棱镜都是我迸碎的身体
我从不曾深深地拥有你
多么焦灼我想收藏你在蔓生海藻的水底
以至于变得光滑、凛冽而坚硬,只可反射你
我反射你的美好如反射悬崖边捕捞白云的山毛榉
我反射你的虚弱如反射搁浅在沙上的海胆
雾中的日子多么适意,它舒开柔软的腹部像听到远方汽笛
我反射你的拗执,你的叵测,你的不朽
如同诉说我自己,用冬夜里雪片亲吻雪片的声音
我有百千颗玻璃眼珠被抛掷到你脚下
来回滚动;星星的金色碎屑在你专横的眉梢飞溅
你的身影滑过我众多的身体,瞬间又不知弹去了哪里
你走进我如同一个迟迟不肯按下按钮的伞兵
我有百千种疯狂炸裂成中弹的蓝鸟
纷纷被你路过
一个你越坠越深
越来越是我自己
(2007)
——以上选自包慧怡诗集《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