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照片是垂丝海棠,背后有新发的嫩叶~
前一篇讲蔷薇科,故意留了一拨儿没说,那就是名字里带“海棠”的花树们。小时候吃东西,美味的总是留到最后,一样的意思。
虽然都叫“××海棠”,其实它们有些归在蔷薇科木瓜属,有些是蔷薇科苹果属。今天只说说苹果属中我见过的几种。
以前常在科普文中学习分辨“垂丝海棠”和“西府海棠”的方法,但垂丝海棠常见,西府海棠没见过几回。今年意外发现有条路上交替种植了这两种海棠,三月中旬花开同步,不仅差异一目了然,更增添了参差对比的美感。每天上下班从它们身边经过,观察其间各种细节,给了我很多乐趣。
垂丝海棠妙在一个“垂”字,含苞的时候就是细长花梗往下垂坠;而西府海棠生来就仰着头。它们会保持各自的姿势绽开、怒放、凋谢。
垂丝海棠花苞,往下垂坠
西府海棠花苞,上扬
垂丝海棠的花朵细节
清明前夕,垂丝海棠开得最好的时候
西府海棠,始终仰着脸
西府海棠的叶子大而密,花叶交织,叶子的绿稀释了花的红,红绿相间主次不分。垂丝海棠虽然也花叶同出,但叶子形状小巧、颜色低调,潜隐在花朵之下,绝不会喧宾夺主。单看花瓣,两个品种泛红的程度其实是接近的,但因为花叶疏密关系不同,遥遥望去垂丝海棠给人感觉要红好几倍。
上图西府海棠,下图垂丝海棠,对比花叶关系
左图前排西府、后排垂丝,右图西府海棠
花叶之外,枝条的姿态也不一样。西府海棠花枝直立向上,没有任何的迂回和犹豫,枝与枝保持相对独立;垂丝海棠的枝条则显得柔软,随意,春风怎么吹,它们就怎么长,春风缱绻,它们也就相互顾盼缠绕,把缱绻的意思留在了枝叶的走向里。
花、叶、枝共同作用下,两种海棠的个性很是分明:西府海棠站那儿就是高高爽爽的一棵树,而垂丝海棠却像是从哪里挽来了一团流动的红云绕在枝头。
西府海棠和垂丝海棠的枝条对比
垂丝海棠的这团红云艳丽触目,阳光通透时嫩红可爱,阴雨或傍晚的天光下,又带上一点紫。这么强烈的色彩能量会在靠近清明的时候达到顶峰,清明一到,几场雨下来,就会被洗去好几分了。
垂丝海棠花冠颜色对比,第一张是晴朗的上午,第二张下午五点多
还有一种特别喜欢的,叫湖北海棠。含苞的时候水红色,花瓣打开时那层红不知道哪里去了,白花配黄蕊,非常年轻。我一直觉得它盛期的美貌,丝毫不输给一株开得最好的樱花。
湖北海棠
发张喜欢的樱花跟湖北海棠对比下,不服来辩~
这么多花树各有风采,但最让我牵肠挂肚的,却是这个科属里从来没见过的一种——苹果花!每年蔷薇科盛放的季节,我都絮絮叨叨说要看苹果花。有一回一个花友对我说,苹果花跟这些个海棠差不了多少,你把西府海棠和湖北海棠加起来除以二,差不多就是苹果花了!
这个回答对我来说是什么意义呢?
前段时间看《夜班经理》,大结局那一集,你们抖森戴着墨镜衣冠楚楚从豪车里出来,我问了一句:“哎,他背后那丛花是什么啊?好像是蔷薇科的!”
作为一个重度强迫症患者,你跟我说苹果花跟海棠其实差不了多少,你觉得这能打消我的执念吗……?
抖森是你们的,请告诉我那个花叫个啥~
之所以对苹果花有这样的执念,一来苹果这么朴素、日常、切身,从来没见过它的花,总觉得遗憾。二来也因为,文学世界里,苹果花给过我太多美好的想象了。挑几个说说。
当然首先要说叶芝。
每学期给本科生上文学课,第一堂都会讲到爱尔兰诗人叶芝。告诉他们那首著名的《当你老了》是叶芝献给他痴恋一生的美人茅德·冈的——“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告诉他们叶芝是怎样的人,茅德·冈是怎样的人;然后,故作淡定地说,叶芝24岁、36岁向茅德·冈求婚遭到拒绝;52岁第三次求婚,遭到拒绝;于是转而向长得酷似母亲的茅德·冈女儿求婚,再次遭到拒绝。台下一片哗然,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背起手,心中偷笑。
其实,关于这个故事,我最喜欢讲的是这一部分——叶芝这样描述他第一次见到茅德·冈的情形:“她伫立窗畔,身旁盛开着一大团苹果花;她光彩夺目,仿佛自身就是洒满了阳光的花瓣。”
当我把茅德·冈的照片拿给学生们看,小娃们多多少少会有点失望和叹息。这当然不能怪罪茅德·冈不够美。忍不住想,什么时候能让我拍到一张苹果花呢?到时候,我就用这苹果花,替换掉茅德·冈本人的照片。
爱尔兰诗人叶芝
叶芝的苹果花,茅德·冈
曾经看过一个德国电影,叫《苹果籽的味道》,根据卡塔琳娜·哈格纳(Katharina Hagena)同名小说改编。祖孙三代都曾住在一个带庭院的宅子里,庭院里有一棵高大的苹果树。祖母那一代,姐姐横刀夺爱,深夜从苹果树上跳下来,引诱了原本爱着妹妹的青年教师。两人在苹果树下共度良宵,一夜之间苹果花全开放了,却又在第二天的中午纷纷飘落,一朵也不剩。姐姐不久得肺炎去世,妹妹也另嫁他人。
妹妹生了孩子,孩子又生了孩子,一代一代的爱恨情仇,那些人性中的幽暗,亲人之间的互相伤害,爱情误会交织、无疾而终……苹果树沉默不语。直到有一天,家族中最小的妹妹,从祖母手中继承了这个早就被伤心的人们丢弃的老宅,从遗忘中回忆,又从回忆中重新学会遗忘。年少时爱偷看自己裸体的毛头小子,也长成了青年。苹果树再一次见证了两个年轻的生命在树下共度的夜晚,并且在第二天清晨,六月的清晨,结出了满树的红苹果。
苹果树的奇迹,好像很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意思。但与其说这是作者相信万物有灵,我更愿意理解成,这是作者所感受到的天地之无情和有情。
《苹果籽的味道》
几年前读到同校师姐王晔的一本散文集,《看得见的湖声》,非常喜欢。里头第一篇,叫《故乡遍地苹果花》。瑞典有个小地方叫“思而肯”,这里有一片湖,“奥斯南湖”。思而肯周边村庄的人,早就有很多移民到新大陆去谋求生存,但思而肯这个地方的人特别保守,少有人外出,大家都安守故地。原因很大部分就在于这片湖。湖里很多鱼,更重要的是,湿地的温暖潮湿,使得周边的森林特别适宜苹果生长。这里遍地苹果园,这里的苹果全国闻名。“金融危机也好,全球化呀,农村人口过疏也罢,思而肯是有奥斯南的,不怕,总会有办法!办法在哪里?兴许叫奥斯南的这片湖比谁都聪明呢。”
五月花季,“粉色的苹果花在路的两边荡漾,车是穿行在花的粉白的湖水里的”。思而肯人爱苹果,他们在奖状的周边绘上苹果花,在椅背的中间雕刻苹果花,他们的蜡烛台,形状像苹果树的枝桠。
最令我动容的是,有一些思而肯的老人,八九十岁了,生活不能自理,只能搬到城里的老人公寓里住着。于是,春天里,得到一支来自家乡的苹果花,成为了他们的念想。护士进屋,说一句,“呵,你有苹果花呢!”会让老人骄傲而满足。“这样的老妇人中,有已经失明的九十二岁的乌拉。……偶然,空气里飘来一阵香,乌拉平静的脸突然就有了反应,她坐在并不需要点灯的房子的阴影里,一个人扑哧一声,调皮地笑了。‘苹果香’,她自言自语。”
苹果香深入思而肯人的灵魂,所以,即使有一天苹果园不得不消失,也总会留下点什么吧?总有“某些特质的沉淀或升华,仿佛苹果花在果实中逃遁,仿佛云朵从金色的光线中逃遁”。
掩卷发呆,一个念头萦绕不去。思而肯的老人有故乡的苹果花安抚孤独无依的灵魂,我们呢?我们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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