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成就他,是他成就你!”
电影《教父》大获成功后,我就如身处天堂一般,就像用瓶子捕捉到闪电的年轻人(lightning in a bottle,出自富兰克林的风筝实验,比喻实现很难的成就)。那是一段兴高采烈的日子,深深震撼了这位来自皇后区的小子——他一直是个坏学生,甚至一度因为脊髓灰质炎身体瘫痪。某天,在一个地方,我身边有几个看上去鬼鬼祟祟的意大利硬汉,他们偷眼看着我,私下交谈着什么。我听到他们提到了马里奥·普佐(Mario Puzo)的名字,之后一个完全可以扮演卢卡·布拉西(Luca Brasi)的家伙蛮横地一路闯过来,愤愤地对我说:”不是你成就他,是他成就你!“
我没有反驳——不只是因为我被这肌肉棒子吓到了。我当时不过三十出头,从一个默默无闻,穷困潦倒的青年导演/编剧,却一夜成为家喻户晓的人。当然是普佐“成就”了我,他的小说《教父》则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在《纽约时报》图书部分看到一则马里奥·普佐著《教父》的广告,我很震惊,因为封面插图暗示故事讲的是“权力”的故事,而作者的意大利语名字,则让我觉得他是位和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或者翁贝托·艾柯(Umberto Eco)类似的知识分子。因此我坐下来阅读这本书,第一印象是惊讶而且失望;这本书更像是哈罗德·罗宾斯(Harold Robbins)或者欧文·华莱士(Irving Wallace)写的那种畅销书,不过是用性爱和愚蠢,迎合市场的书(potboiler)。我知道我本该执导这部影片来着,我第一反应是拒绝掉。但是我急需用钱,也需要拍片的机会,于是我决定重新再读一遍,这次仔细做了笔记。我发现潜藏在文字之下的,是个杰出的故事,本身几乎就有经典的意味:国王有三个儿子,各自继承国王性格的一部分。我想,如果我将书中这部分内容提取出来,拍部电影,那么我能更投入地工作。
我欣赏马里奥写作上简洁的风格。他写的几个词,我需要用一整个段落来描述。这些部分后来成为写剧本时,他给我记的笔记。一个镜头中,克莱门扎(Clemenza)给迈克尔(Michael)描述一个菜谱,我写下这些文字:“首先将香肠烤得焦黄,然后把西红柿扔进去...”马里奥在一旁涂鸦道:“匪帮不用烤得焦黄,匪帮是煎!”(Gansters don't brown. Gansters fry!)剧本的草稿上都是这类的笔记——就是在各个地方记下笔记,但是让整个剧本变得截然不同了。
我很欣赏他的才华,也喜欢他在书里书外表达自己的能力,而且我单纯喜欢和他一起相处。我感觉他就像我最喜欢的叔叔一样。和他相处很有趣,他这人温暖、明智、幽默而和蔼。听他谈相伴多年的妻子,在长岛湾岸(Bay Shore, Long Island)的房子,还有自己的孩子,就能感觉到他这人很好。
马里奥喜欢赌博,因此我提议我们去雷诺(Reno)的赌场写剧本吧(《教父》三部曲的剧本都是这么出来的!)赌场是编剧合作的绝佳场所。赌场没有钟表,因此随时都可以订培根鸡蛋(和其他食物)的。写到障碍的地方,就可以下楼玩下轮盘赌,马里奥特别喜欢玩。如果输得一塌糊涂(马里奥很讨厌输这么惨——他赌博水平真不行,尽管十分了解),总能逃上楼,继续工作。他总会说:“我在楼下输个几千块,但在楼上能赚个上百万。”
马里奥知道他的体重是健康隐患,因此有时会偷偷跑到公爵饮食和健身中心(Duke Diet and Fitness Center,美国一家处理肥胖问题的机构),进行“米饭饮食”(Rice Diet)。他会减去十几二十磅的,但是生活习惯不会改,因此体重总会回复回来。我现在就能看到他穿着惯常的锻炼服装(但是我记不起他锻炼的样子),吃着最爱的意大利饮食:面条、披萨、香肠...对必将回复的体重,以及赌博惨败的,他都是耸耸肩忘掉——而且他面带微笑,眼神发光。他是个值得喜欢的人。
我从马里奥那里学到好多,也许最重要的知识是重写的必要性,而且要一直重写,不要因为一遍遍重复写稿子而厌烦。他也让我认识到,利用个人生活中重要的事物的价值所在。马里奥和我说过,那些杰出的对话,他为唐·科里昂(Don Corleone)写的名言警句,实际是马里奥母亲说的话。没错,“他不能拒绝的提议”,“和朋友关系保持密切,但是和敌人关系要更密切”,“复仇是放冷了会更美味的佳肴。”以及“不会和家人一同相处的人,不是个真正的人。”还有好多好多话,都是他从母亲那里听到的。马里奥之后写到:“教父一开口,我脑中听到的都是母亲的声音。我听到了她的智慧,她那冷酷无情,还有她对家庭和生活那难移的爱。唐·科里昂的勇气和忠诚是从她那里来的,他的人性也是如此。”
他对西西里黑手党(Cosa Nostra,意大利语,意思是“我们的事”)渊博的知识是研究来的;马里奥本人没有做过“黑手党徒”。因此他给我的另一条建议是不要见那些黑手党的,不要让他们以为自己认识你了,或者认为你是他们的熟人。这就跟吸血鬼的爱情一样,即如果没有邀请,不会越过门槛。我牢牢记住这条建议,我从没与任何黑手党徒见过面。有一次,在拍摄《教父II》的时候,我在移动办公室里,有人敲了敲唯一的一扇门(没有可以逃跑的门!)我的助理打开门,一人吼道:“约翰·高蒂(John Gotti,甘比诺家族头目)想要结交下科波拉先生。”我牢记马里奥的建议,摇摇头表示不要。我的助理礼貌地回答说我现在没空,他们接受了这个回复,于是关上了门。
第一部电影大获成功后,派拉蒙的老板跟我说:“如果你有可口可乐的配方,那就做更多的。”的确我没想过《教父》会有续集。有些故事能引出额外的篇章,但是我认为故事已经完整了。主角迈克尔·科里昂已经圆满地接班父亲,成为下一任“教父”, 但最终毁灭了他已经改变的人生,和要保护的人:他的家庭。然而,我有个想要发挥的部分,而原作中有一段维托·安东利尼(Vito Andolini)的故事:一位青年西西里人,在父母遇害后,来到了美国。青年维托温和而善良,而内在有种冷酷的愤怒,如果表现出来则有中致命的狡诈。小说那部分和《教父》结构不搭,然而这个故事很棒,我很遗憾没能在电影中留出地方。而且,我一直想拍个父子处于不同时间段的故事。父亲是儿子故事中的一个角色,儿子也是父亲故事中的角色。因此,这个点子逐渐成形,成了《教父II》的剧情。第一稿剧本是我写的,草稿写出来之后我寄给了马里奥,他做出了改动。实际,现实中是他在小说中先写出来,然后我用剧本的形式写出了“第二稿”。之后他会发表评论。
我的点子并不是都很顺。马里奥对弗雷多(Fredo)背叛迈克尔这个剧情很怀疑;他认为这不可行。而他完全反对迈克尔下令处死自己的亲哥哥。当时就有这么个僵局,除非我们达成共识,否则完全不会继续写下去。最后我提出,在母亲去世之前,迈克尔不会干掉弗雷多。他想了想,之后说可以,他接受了。他是决定小说人物言行的人,而我则是从电影导演的角度提出解读。
凯(Kay)对丈夫说她将未出生的儿子流产掉这个想法,也让他不舒服。实际是我的妹妹塔利亚(Talia)提出这个点子的。我很喜欢这个点子,因为这点子似乎有着象征意味,而且嫁给这种男人的女人,似乎只能用这种方式,终止一代代循环下去的撒旦舞曲,就如尼诺·罗塔的主题曲表现的那般。马里奥不太确定,但是让我保留了这个想法。毕竟他是位出色的合作对象。
同时,我从小说中关于20世纪20年代的描写中,尽量提取元素,探讨维托如何成长为唐·维托,最终成为了教父。我将维托成长的故事,和50年代迈克尔与隐匿的对手海曼·罗斯(Hyman Roth)(原型是匪徒迈尔·兰斯基,Meyer Lansky)较量的故事融汇到一部电影里。因此我从马里奥的小说中取材,和现实中的匪徒历史相结合,写出了《教父II》的剧本。但我知道是马里奥做的主要工作,因此我总是坚持让他的名字出现在开头:马里奥·普佐的《教父II》。
哦对,之后是《教父III》,马里奥和我都不想要这个标题,因为最初计划不是让其作为三部曲的一部,而是作为前两部电影的终章,我们想起个不一样的标题,一个更恰当的标题。我们都没有权力坚持用原来想的标题,但是我心目中的标题是《迈克尔·科里昂之死》(The Death of Michael Corleone)。
和之前一样,马里奥写出了那些名言警句。“我刚认为我解脱了,他们又把我拉了回来。”就是他写的,尽管这句话完美表现了我对《教父》系列的感觉!我对原作小说第一印象是这本书很轰动而商业化,而这本书最终深深吸引了我,我越是熟悉马里奥的作品,我的印象越是深刻。
安东尼·普佐(作者之子)的笔记
50年前的这个月(5月),《教父》的构想诞生。我的父亲受不了贫穷欠债的日子了,于是发誓要写出一本畅销书。他的前两部书叫好不叫座,因此觉得应该成长起来,应该开始卖畅销书了。也许是因为家人、朋友和债主催促下,他应该放弃并闭嘴了。
出版商想让他写一本关于黑手党的书,但是有一个问题。父亲总是说,他从没见过对上帝虔诚的帮派成员,很尴尬。(一位著名的恶棍说过:“普佐知道我们的生活很冷酷。他营造了那种氛围,我们说话的方式。要么有人帮他,要么他就是个天才。”)而他小时候在地狱厨房经历过很多故事。他读过很多关于黑手党的书。他从国会图书馆又收集到了资料抄本(其中包括瓦拉奇听证会的手稿)注:约瑟夫·瓦拉奇Joseph Valachi在听证会上透露了很多黑手党的内部信息,因此他有信心从新的角度书写黑手党题材。
他把自己所在地下室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开始写作。他总是对着孩子们大喊,让他们安静;他正在写一本畅销书。我们都笑了,比之前更吵了。
我父亲最独到而出色的想法,是将《教父》建立在家庭价值观上,这也是成功的原因。他相信没人比意大利人更为珍视家庭。他说因此意大利人在黑手党中这么成功。他总是说,如果《教父》诗歌讲述牢固紧密家庭关系的暖心故事呢?(在意大利邻里间,一般会将父母亲的密友叫做“好友”(compare,意大利语含义有‘comrade’,‘godfather’ )或者“教父”。没人用“教父”指代罪犯。黑手党也不这样。这个说法是我父亲的书出版后才有的。)事实是他们偶尔杀人(嗯,只杀坏人),父亲觉得很有趣。而且,如果能跳过法庭程序,直接有人执行正义,这不是很好吗?
我父亲在他笔下角色的对话中,听到了兄弟姐妹的声音。唐一开口,父亲就说会联想到自己母亲说话的声音。他听到了母亲的智慧,她那冷酷无情,还有她对家庭和生活那难移的爱。唐的勇气和忠诚源自母亲。她和唐一样,可以十分温暖,也可以很无情(我的祖父对我总是很温暖,而不是无情)。
《教父》畅销的程度是现象级的,我父亲做梦都想不到。这本书霸占《纽约时报》畅销榜头名长达数月。他写出了发誓要写出的畅销书了。我父亲被人批评涉嫌美化黑手党,但是他认为如果你是一位真正的小说家,那么首要职责就是讲故事。如果想要道德教化,就写非虚构。
他称呼自己是浪漫作家,对魔鬼也抱有同情。他认为商人比黑手党犯的罪还多,特别是好莱坞的大人物。他曾在好莱坞写过数个剧本,深知编剧待遇多差。那些大人物就会明目张胆骗人。
几年后,《教父》赢得了奥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改编)剧本(注:马龙·白兰度拒绝了最佳男主角奖)。尽管我父亲没有学习过写作模式。但是他能感觉到笔下人物应该说什么。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记得一次写克莱门扎在厨房用橄榄油将大蒜烤得焦黄,我父亲划掉这个词,写到:“匪帮不用烤得焦黄,匪帮是煎!”
他决定阅读一本指导书,让《教父II》的剧本更好。第一章,作者表示《教父》名列史上最佳的剧本之中。因此他不继续学下去了。
好莱坞的编剧待遇很低。他们没有话语权。不过是图腾柱的底层人。就算一位编剧荣获两次奥斯卡,制片人女友都能改他写的台词!
我的父亲总是希望能更为努力地工作。他总是觉得自己在偷懒。他最喜欢写作(也许不像爱家庭那么深;毕竟他是位意大利人),但是他最终认识到,创造了《教父》和其他不错的小说,也不是糟糕的遗产。
他生命的最后一周已经很虚弱,他还是决心写完《乌默它》(Omerta),最后一本书。他做到了。他总是说:“坐在桌边,写完最后一个词,就此去世,我喜欢这个想法。”和现实还挺相似的!
安东尼·普佐
2016.5.31
◈
搜索更多“导演谈电影”专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