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单曲《执念》(The Goal)已经发布一周了。今儿发个推送来聊聊这歌。
这首歌的同名原诗最早发布于1998年。那时,科恩老爷子还在秃山上修禅,若有作品要分享只会交给自己的粉丝网站来发布。于是,从1997年春天开始,莱昂纳德·科恩档案网站(LeonardCohenFiles.com),这个于1995年在芬兰启动的粉丝网站,就单独开辟了一个专栏:黩涂 (The Blackening Pages),来发布科恩专门分享给朋友们(粉丝们)的作品。这些“黩涂”的作品中就包括我们今天要聊的《执念》。
《执念》写于1998年3月29日,是“黩涂”98年档里的第一个作品。2006年,诗集《渴望之书》(Book of Longing)将《执念》收录出版。98版和06版在措辞上有些区别,但表达的主旨,特别是点睛之处没有差异。此次发行的新单曲采用了06版的词。
科恩与杏山禅师
下面详细聊聊这首诗。
得先看初版写成时的背景。1992年,专辑《未来》发行,虽然在市场大火,但其中关于人性之暗和现代社会价值的讨论及挑战却是科恩本人在感情纠葛和抑郁频发的纷扰中艰难找寻方向的显露。从70年代起,科恩就接触到佛教禅宗,并一直与从日本移居美国洛杉矶的临济宗禅师佐佐木承周(法号杏山)有联系。1994年,科恩正式登上洛杉矶郊外的秃山,开始为期5年的禅宗修行。科恩在此段禅修的过程中,获得了一个他最终也没完全弄清楚含义但却是非常喜欢的法号“自闲”,也尽力修行去寻找那份能由禅之空带来的内心深处的平静。但不巧的是,禅修虽然给了科恩一些开悟式的体验,但却在科恩禅修的后期没有阻止住他抑郁症状的越发加剧,甚至连医生给开的抗抑郁药物似乎都无法缓解科恩的发作。如前所述,《执念》是1998年初所作,那时正是科恩修禅晚期,抑郁加剧之时。
同时,写《执念》时的科恩已近64岁,仅是年事已高,并非老态龙钟,更不是弥留之际。即使以2006年随《渴望之书》发行的版本来看,科恩那时也只是72岁,处于创作的又一个爆发期。2008年,站长还在伦敦演唱会现场听老爷子打趣地说到“我那时还是个60岁的孩子,心怀疯狂梦想”。所以,不能因为这首单曲最近才发布并将收录于科恩去世后的首张专辑,就将这首单曲的主基调设定在垂暮濒死。
然后,对比看下初版和发行版的编排。初版共7段,发行版则为6段。初版的第2段在发行版中已被删除;初版中所有的“敌人”(the enemy)也在发行版中消失了。
放个98年(下称初版)和06年(下称发行版)的比较图
站长带你逐段来看。
第1段。初版和发行版在此段上几乎没有区别,仅在最后一句上有所演化。“我走不出家门,也接不了电话。我又低迷了,”前面描述的可能是科恩当时的又一次抑郁发作。初版的最后一句说“但是感觉没有痛楚”,而发行版则改为“不是孤单一人”(alone)。
可能你会问,科恩不是那时候还在修禅么?怎么还会走不出家门呀?根据《非比寻常的一生》和《我是你的男人》这两本科恩传记的记载,“不着调”的“坏和尚”“自闲”,在修行期间确实有时候悄悄就下山了。因为完全没有自我时间的修行日程让科恩有时候会想逃离。下了山,他有时会去希腊咖啡馆喝个咖啡,或者冲到麦当劳啃个麦香鱼汉堡,再就是回到住处看看他当时喜欢的电视节目,最惨的就是家里虽然亲人都在但却独自坐在厨房的窗前与抑郁抗争。
初版的第2至4段与发行版相比,有所改变:初版的第2段在发行版中被删除,而初版的第3、4段与发行版前后调换。
初版第2段延续上一段的情绪,详细说明“再次低迷”的感受。在这里出现了“敌人”,极大可能指的就是抑郁。这里“敌人已经死了,我都不用开枪”,是个“很棒的改变”(the great change)。
初版第3段(也就是发行版第4段),描述了科恩当时对抑郁时坠落感(the fall)的体验。初版第3段起头用了“但是”(But),是对上一段“敌人已死“的喜悦的转折,进而描述这坠落感是早已开始,而自己阻止不了这个过程。自己的抑郁就如同雨雪一样,下落感无法阻止(and I can't stop it now --- I'm rain and I'm snow)。接着,科恩在初版的第4段讲述了自己落到了何处:“在灵魂的深处终于落定,有的落回过去的样子,有的则是逐渐明朗的样子(and I settle at last on the ground of my soul , in shapes of the past and shapes that unfold)。
再看发行版的这部分。科恩在首段低迷状态的描写之后紧接着以“清算总账”(settling accounts of the soul at last)的方式来进行回忆自己“灵魂”所面对过的:有些人或事不是太值得,如同"垃圾";而有些人或事则已完全结清(this for the trash, that paid in full)。这段作为发行版的第2段,虽然在段首部分同初版的第3段都是以 settle 开启,但要说的事情却不相同了。初版在讲坠落后的情况,发行版则是人生经历的小结。进入第4段,虽然讲述的仍旧是 the fall,但看起来不太像是还在陈述抑郁坠落感的情况了,鉴于此诗成为发行版的时候科恩早已抛离了抑郁的骚扰,那预计此处是在讲人生的衰老:先是说明衰老本身(the fall, it)其实早已开始。而后则省略主语 it,描述如同无法阻止雨雪下落般的无法阻止衰老这一自然规律。当然,如果在此处,科恩真的仍旧是在讲当时的坠落感,那词句也说得通。只是根据发行版原文中用词的删减和冒号的提示,比较像更概括或者阐述普遍规律的情况。这里站长较倾向于发行版在说人的衰老。
“坏和尚”科恩
以上,是有着段落数量差别的诗的前半段。接下来,进入到末尾的三段。这三段基本是相同的。为了比较方便,以倒数第几段为标号来统一一下。
倒数第3段。两版在这里的前半部分都是描述了科恩独自坐在窗前的情景:“我坐在我的椅子上,我看着窗外的街道”(I sit in my chair and I look at the street)。后半部分,初版是再一次的提起“敌人”(抑郁症),“敌人已灭,人生甜美!”(the emeny's gone and his absence is sweet!);而发行版则是描述了一个既有深意但却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场景:科恩透过窗户看到邻居,致以微笑;邻居也看到窗前的科恩,礼貌回敬微笑给科恩。但这一致一回差别巨大:致的,是挫败感(不管是来自衰老还是抑郁)的微笑(my smile of defeat);回的,在致者和客观来说,只能是出于礼貌。挫败也好,喜悦也好,事儿都是你自己的,不是么?都得自己承受或者享受,不是么?
倒数第2段。这一段,两版完全一致。在2001年英国《卫报》对科恩的访谈中,科恩在提起抑郁时期的生活时,讲到:“一些小事让生活有了甜美。我记得我坐在家里厨房的角落,那里有个窗户可以望着外面的街道。我看到汽车的铬制轮弧(chrome fender trim)反射着亮闪闪的阳光,心里想,天啊,真好看呀。我觉得,应该每个人都会这么觉得吧。生活虽没更容易些,但就变的简单多了。” 科恩把这段经历写进了诗里:“我随着叶飘动,我映着铬闪亮。我感觉又活过来了。我感觉无拘无束。”(I move with the leaves. I shine with the chrome. I'm almost alive. I'm almost at home.)
倒数第1段。两版基本相同,点睛之处完全一致。初版说“请不要跟随,我没东西可教”,发行版则更客观的描述为“没人跟随,也没什么可传授”。然后科恩用”除了一点“(except that)转折引出点睛之句:the goal falls short of the reach。
读者在这里很容易就掉进科恩文字的“陷阱”里了,想当然的随着前面的意思解读为科恩的目标没有达到,比如已经发行出版的简体中文版和繁体中文版的《渴望之书》中对于此诗的翻译,在此处都是翻译作“目标无法达到”。
细看英文原文,fall short of,即达不到,如果按目标无法达到的话,也就是“所及的范围”(the reach)达不到“目标”(the goal),那英文应该是 the reach falls short of the goal,并非科恩老爷子的原诗。原诗的点睛则是在说“目标达不到所及的范围”,其实就是说目标或许早就在那里了,你根本没看到。可能对于大多数读者来说这是出乎意料,但细细想想,却又是在情理之中的。
科恩在《卫报》的访谈中说,“长久以来围绕着我的自疑自析就消失了。” 从科恩的解脱和诗中的点睛可以看出,对于他的抑郁,或者再往宏大里说,对于人生,解药是如此的简单,就是别在意自己。这其实和禅宗里所说的“见性成佛”是一致的。不管是禅宗的《六祖坛经》还是后来演化的《十牛图》都是告诉修行者要识自本心,见自本性。目标其实不在外,而在内,在人自己;苦苦寻找要达到目标,其实方向不对,识得本性才能开悟。
所以,这首诗的点睛之处翻译作:“耽于迷执,忘失本性”。
好啦,站长对这首歌/诗的理解就聊完啦。
站长把这首单曲的MV也给大家做了个双语的。各位周末和长假愉快!
翻译科恩的作品是个很苦很累不会讨好的事情,站长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因为要大量的调研和若干类别知识的交织才能勉强趋向于科恩要表达的意思。科恩的作品是很容易理解错的,像站长以往讲过的 who by fire 不是谁在火边,who shall I say is calling 不是谁在召唤,以及站长自己也马虎过的,但现在却被普遍接受并被常常使用的“可商榷”译本“那是光进来的地方”。试想,一位伟人的作品,他用了许多年打磨出来,会那么轻松就能翻译到位么?当然,站长的翻译也不一定就对,毕竟诗歌各有理解和体会。
科恩的小众就在于:听起来容易睡,品起来容易累,译起来容易悖。当科恩的乐迷远没有那么痛快,而他们的偶像科恩也更比媒体文章描述时所惯用的颓、丧、暗、浪来的复杂。
希望我们的时间足够,能得到他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