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界上所有的游泳池，写一本书

有时候是凌晨两点。更经常的是早上七点或者晚上十一点。穿着泳衣，拿着房卡、泳镜， 电梯从客房层下到地下一层。健身房的冰箱里可以拿一瓶矿泉水、一只苹果。穿过健身房的更衣室进到游泳馆。水干净，很浅，不超过一米五。有些游泳池会配救生员，口音浓重肌肉发达的东欧或者中东男子，忧郁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偶尔怔怔地站起来，拖一下根本不湿的地，把沙滩椅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浴巾再重新叠一次。我戴上泳镜，进到水里，游一圈又一圈。

来美国十余年了，工作日几乎天天出差见客户。出差意味着住酒店，住酒店意味着无法做其他锻炼只能去酒店泳池游泳，游泳意味着讲中文。

是的，游泳意味着讲中文。半年多前我突然意识到，如今只有在游泳池里我才讲中文。前些年我做梦时还能讲中文，现在梦中都说着英文和客户谈判——何况能够仔细记起来梦也越来越少了。只有在泳池，极度安静自闭的环境， 耳朵里尽是水声，戴着泳镜盯着泳池底下的瓷砖， 我开始用中文数数，一二三……

手臂拨水，我又记起来少年时学过的诗词，它们零碎而冒失地浮出水面：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双腿蹬开泳池壁， 却无法蹬开那些顽固的中文口诀：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它们也是一首诗，一句咒语。游过了五六圈，我想起了自己小说，统统是异乡人的故事：那个加纳的棺材木匠，那个巴西的选美小姐，那个帐篷里长大的吉普赛人，他们在想什么，在遭遇什么。 在北美无数家酒店的游泳池里，我用中文思索这些故事的下一句话。

我的新书《中国特色的译文读者》这周上市了，在各大网店和实体店都陆续有售（点击文章最后的“阅读原文”可以进入亚马逊购买链接。当当的图书页面更完整，然而亚马逊已经有现货了）。 这是一本写了七年的虚构集子， 这些故事的每一个字都是来自游泳池的回声，而这本书的编辑、校对、设计则发生在华盛顿、洛杉矶和旧金山的机场里，在从机场到市区的漫长的出租车里。

我常常会想，一个想要去世界上所有大海的人，最后发现自己只是永远在游泳池里，这可不可以忍受。一个热爱中文的人，最后发现只有在冷冰冰的游泳池里才可以说中文，这可不可以忍受。我没有答案，我只是坐在飞机上，去下一个城市出差。

这是这本书想要呈现的一个状态： 一个把母语藏进游泳池里的中文作者。 不过这个标签得进一步补充， 因为我用中文阅读过的最多的东西并非中国人自己的书，实则是外国文学和外国非虚构作品。我从福楼拜、蒲宁、乔伊斯和科塔萨尔这些人的译本小说里获得的教育，要远胜于任何一个中文作者的作品。所以，这是一个把母语藏进游泳池里的读译文长大的中文作者，在混沌暧昧的水域，试图寻找一种恰当的文体和声音，去言说真正重要的问题。 我不愿在这里说清这些重要的问题究竟是什么：一本好小说应该是复杂而无法概括的。不过我想声明它们不是什么：它们不是传统语境中所谓的移民文学、世界文学。

酒店的泳池通常压抑而幽闭，四下一无所有， 泳道尽头坐着个救生员。我抬头换气，模糊的泳镜瞥到那个救生员，上身赤裸，一条短裤，从泳镜里看出去，他周身水气缭绕，漂亮又忧郁。我用中文想，等一会儿爬出泳池，要从容地擦干身上滴滴答答的水，尽量自然地和他聊几句天：天气不错，这个泳池挺好，你从哪里来，工作多久。在水中我反复练习这些句子，想象它们舒展开来的所有可能性，这样的想象使得这个压抑的冷冰冰的池子变得可以忍受了。在水下，岸上的那个人的存在给我巨大的安慰，这大概是“救生员”这个词的另一层意思。

然而离开水面爬上岸的那一瞬间，我体会到了重力，摘下泳镜，世界变得清晰，一切都那么就事论事，在擦干头发的几分钟里我想到了没有做完的工作。当我裹着毯子走过救生员的时候，我只是抿着嘴对他点点头。

也许写作与阅读、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这种游泳者和救生员之间的依存感。菲兹杰拉德说，写作就是在水下游泳，屏住呼吸。

在水下，感谢我的读者们。

一直不是一个擅于混圈子搞关系的人，知道有很多读者从最早的msn space一直看我的字，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保护好这样奇妙的联系。 自从这个公号开张以来，一年多了，吊儿郎当地更新，居然还渐渐积攒了那么多读者在关注和阅读着。总之，太谢谢大家了。 还想提个醒：如果真的有问题想问我，请在文章下留言（注明“私密”就不会被我选入精选分享的），不要在微信后台留言。微信后台的留言，超过五天我就看不到了，超过48小时我就不能回复了……已经因此错过了无数人的问题，很抱歉。

如果你喜欢我的字，那就现在下单吧。也请转发分享这篇文章，向你的朋友们推荐这本新书。 我是一个几乎不用微博知乎豆瓣等社交媒体的人，所以尤其希望你也能在这些平台上推荐和转发，撰写书评和短评。拥有一定的读者群，对于一个每周全职工作七八十个小时、只能用游泳池和机场写作的作者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如果你在国内，希望你能购买《中国特色的译文读者》的实体版，这本书的装帧和排版都很美，在各大网站（京东、当当、亚马逊、淘宝）和各大实体书店都能很快陆续买到。 书中的大部分内容是第一次与读者见面，剩下的有几篇曾经在网上发表并且转载广泛，收入实体书时都经过了大量修改和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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