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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滑板鞋》爆红后的庞麦郎:很孤独,很惊慌

李达 /《人物》

如何评价《我的滑板鞋》演唱者约瑟翰·庞麦郎?

鲸书,写字的。

我写关于庞麦郎(庞明涛)的报道刚刚发在《人物》杂志 2015 年 1 月号了,采访是去年 11 月底做的……

是的。的确有公司炒作,是北京华数,一家不算一线的唱片公司,采访时,对方暂不愿透露具体数额,但表述是“这么跟你说吧,超过七位数挺多了的反正是。”

报道全文:《惊惶庞麦郎》

把自己藏起来

「你们谁最好看?可以把她介绍给我吗?」以《我的滑板鞋》一歌走红网络的约瑟翰·庞麦郎先生在 QQ 上问。接到采访邀请后,他把《人物》所有记者的微博关注了一个遍。

「最好看的已经结婚了。」记者说。

「那你怎么样?」他补了个笑脸。

「……还可以吧。」

「那你来上海我们再说。」他同意了。当天凌晨 3 点,他给记者打电话,说睡不着要聊天,不陪就取消采访。聊到 5 点,他想挂了,因为「我要看电视了,《西游记》要放了」。

第二天,见到《人物》记者后,庞麦郎收起了此前的戒备,没再要求查验记者证和身份证,也没再提接受采访要收费。他的头发板结油腻,弓着身子站在上海普陀区的街道十字路口,羞涩得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抠着手说,「去我酒店吧先。」

一推门,一大股食物腐烂、被单潮湿的味道。他挺不好意思,招呼服务员来打扫。

房费每天 158 元,位于转角,不足 10 平方米,没窗,大白天也得开灯。床脚的被单上,沾着已经硬掉的、透明的皮屑、指甲、碎头发和花生皮。唯一的板凳上堆着他的褐色牛仔布大包。房间的床头,他郑重放了一张歌单,选了 5 年来写的 10 首歌,打算出专辑用。

在上海待了半年,庞麦郎的活动范围是一个以小旅馆为中心,半径 200 米的圆。他没电脑,不会用手机连 WiFi,醒了出门去网吧聊 QQ,谈找上门的商演生意,没生意时就打连连看。吃饭叫外卖,回到房间,打开电视只有法语频道能看。他不懂法语,仍坚持收看凌晨 5 点播出的法语动画版《西游记》,这是他夜里唯一的娱乐。

他拎来一袋生花生叫记者吃,然后径直去了洗手间,隔着半透明的玻璃门,一边蹲坐在马桶上一边说,「我要上封面,必须在最前面,拍照也必须把我拍得帅,你不要跟我耍花招。」他要求穿着身上这件价值 100 多元,买于夜市的花衬衫为封面拍照。

女服务员正在把旧床单扯下来,一抖,毛发、皮屑泼泼洒洒散在空气里。他起身,冲水,马桶剧烈抖动。

庞麦郎藏身在这家小旅馆里,躲人。此时距他凭借「神曲」《我的滑板鞋》爆红网络已有小半年。这首歌写的是一位少年苦寻后买到心爱的滑板鞋的快乐,歌词离奇,曲调混搭,唱腔带着浓厚的陕南口音。

他的经纪公司、父母、老朋友,都在找他。「我火了成了肥肉了,哪个都想来割一刀」,庞麦郎说。他频繁换手机号,谁也不见。在上海,跟他接触最多的是旅馆前台—他不会开热水,每次都叫前台帮忙。

用力找前途

庞麦郎本名庞明涛,35 岁,陕西汉中人。成名后,他接受视频采访。「主持人一问,他就说他是台湾人,是 90 年的,我们都傻了你知道吗?」庞明涛签约的华数唱片的经纪人李希告诉《人物》,艺人改小年龄很常见,但庞明涛没和任何人商量,就改小 11 岁,有陕西口音却说自己是台湾人,让公司骑虎难下,不得不帮他打圆场。

老家熟人频繁在贴吧发帖,证明他是汉中人。面对媒体质疑,庞明涛撑不住了,改口说自己祖籍台湾,大陆长大。

此刻,猫在旅馆里的庞麦郎依然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以「这个我现在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回答所有问题。直到《人物》记者说起汉中是平原,务农相对轻松,他才猛拍大腿,回忆道,「根本没有!很累!」他身体瘦弱,夏天酷热,还得下田割水稻,再把稻穗一担担挑到晒场。「简直要我命。」他拍拍自己的肩,「你看我担不担得起嘛?我不是搞种地的。」

剥着花生,他渐渐松弛,说自己其实在陕西汉中宁强县南沙河长大,此地夹在大巴山和秦岭之间,是古蜀道的入口,「特别穷」。

庞明涛从小在姑姑家长大,自认「读书很用力很乖的」,但因家境和成绩不好,很早就退学了,也不讨人喜欢。聊到家人,他紧皱着眉,把头埋在膝盖上,「不说他们,没好的人。」他成名后,儿时玩伴庞志斌在贴吧发帖,骂他「想红想疯了」。「他小时候就是个拐棒子(脾气古怪),」庞志斌回复《人物》记者私信,「他唱的啥玩意?土得一逼。你们还采访他?!!」再不愿多谈。

庞明涛说,自己那时「最好最好的朋友」是姑姑家的奶牛。喂牛时他蹲在一旁看奶牛吃草,一看一下午,「吃得特别快,边吃边屙,屙起来一大坨一大坨的。」聊到奶牛,庞明涛不再绷着,露出少有的天真兴奋的神色,他猛拍了下手,「牛奶真的太好喝了,我该给奶牛也写首歌的,我之前怎么没想到呢!」

他干不了农活,被人瞧不上。2008 年,他决定进城「找前途」。先到宁强县,他干不了电工、贴地砖这样的技术活,搬砖又觉得吃力。很快又去了汉中,他在一家 KTV 落脚,工作是切果盘,每天从下午 4 点做到凌晨 4 点。「切最多是西瓜,切成一条一条的,有客人线什么的坏了,叫我们进去修一下。」

在歌词中,他将汉中称为「魅力之都」,有他从未见识过的好事:2000 元的月薪,「别人不一定有」;下午开业前,经理组织所有人在门口列队拍手、跳舞、喊口号,他觉得「挺有意思」;没生意时,他会与同事悄悄溜进包间,调低声音唱几首歌,他最喜欢刘德华的《天意》:「谁在乎 / 我的心里有多苦 / 谁在意 / 我的明天去何处……」

有一次,庞明涛偶然点到一首迈克尔·杰克逊的歌,被震撼了,「我就觉得太潮了,非常国际化!」听同事说杰克逊「一首歌可以卖大几十万」后,他觉得「这个事情我肯定能做成」,暗暗立志要做「中国最国际化的歌手」。

晚上回到宿舍,工友们蹲床上抽烟打牌,庞明涛不理他们,盘腿面墙而坐,把一个小学生小字本放在膝盖上,写歌,一首接着一首。《我的滑板鞋》就写于这个时期,歌词中「在这光滑的地上摩擦 / 摩擦 / 似魔鬼的步伐」,灵感来自杰克逊的太空步。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野心,怕丢了工作,也怕同事们「只会笑我」。

《人物》记者通过 QQ 空间找到他那时的工友郑军,郑军客气而谨慎,「他歌我也欣赏不来,你们别害他……他有现在挺不容易的。」他记得庞明涛曾在宿舍表演过一次「太空步」,写歌「写了厚厚一本子」。

庞明涛写了《打吊针》(后改编为《摩的大飙客》):与工友在工地上比赛骑摩托,受了伤去打吊针;《西班牙的牛》:幻想自己是西班牙斗牛士,斗牛时抱着必胜的决心……歌词情节多与打工经历有关。

2013 年 2 月,庞明涛已经攒够了十几首歌,觉得「汉中发展小」,没朋友,他决定离开,随身带的牛仔包里,只有一张脏得看不出花色的床单,和写满歌词的小字本。

坐了 18 个小时的硬座到北京,一下火车,庞明涛立马去网吧,搜「录音棚、专辑」,找录音公司地址,一家家抄在小纸片上,挨个去看,最后选定一家,交了 6000 块钱,是他自 2008 年来攒下的所有积蓄。

他不会租房、不信任中介,没地儿住,夜里只能去网吧,一把接一把玩连连看,把自己累得精疲力尽,用床单裹住头,才能斜躺在椅子上睡着。7 月,连去网吧上通宵的钱都没了,他就在公园背风处的长椅上凑合一晚。

庞明涛一个人抵挡着整个世界。他怪家人「不懂我的理想」,绝少与他们往来。电话那头,庞明涛的父亲对《人物》记者谈起儿子,语带无奈,「我真的管不了他,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真的,都不懂。」他的母亲就在一旁,疲惫沉默。旧友在 QQ 上问庞明涛最近在哪儿,他回复「不关你事」。他把身体不好归咎于政府,2012 年,他在 QQ 空间写道,「中国政府荼毒人心,手段残忍毒辣,毫无人性,从 2008 年至今本人一直在药物中痛苦挣扎」。

一次他掉了 20 块钱,去朝阳区一家派出所报警,闹到半夜,坚决不走,要求民警必须把钱找回来。民警只好给他手机联系人挨个打电话,找人把他劝回去。这次经历对他打击很大:他过去经验里,老家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要跟我耍」的奶牛,城里唯一信任的只有警察。现在,连警察也在敷衍他。「太坏了,都是坏人,所有人都在骗我,想利用我名气搞钱。」他回忆道。

「谁要是算计我,他还没有出手,就被我看透,我就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庞明涛捏拳,做出恶狠狠的样子,用戏剧性的口吻说。

捧红了,跑了

录音公司没做出他想要的「飙高音、高大上」的效果,参加选秀全部落选,家人催他回去,庞明涛又气又悲。

直到 2013 年 9 月,庞明涛熬来了机会。北京华数唱片公司举办一场选秀活动,他到场参加。华数运营总监嘉霖回忆,庞明涛「穿得挺破的,身上还挺大味儿」,上来就要公司给他「打造一首国际化的歌曲」。

李希说,华数看中了庞明涛的草根气质,最终与他签下一张 6 页纸的合同,决定赌一把:投入「超过百万」资金包装《我的滑板鞋》。6 名企宣,24 小时 3 班倒,买「摩擦」、「时尚时尚最时尚」的关键词搜索,把歌曲热度顶上去;请大 V 段子手写段子造势;编曲、花 3 天时间录歌,在数百个小样中拼凑剪辑出最终版本。一切都为的是「制造出他是自己火的感觉,特别神秘,但又没包装的这种(效果)」。

唱歌音准极差,出道年龄太大,支撑庞明涛的信心从何而来?李希分析,庞明涛完全不懂艺人的运作模式,不知道自己的劣势。另一方面,「我们见太多了,有的草根就有那么偏执,就需要个念想做支撑」。

「(录歌)最痛苦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他每一遍,每一遍都唱得不一样,完全没有调子。」李希说。庞明涛接受采访,张口就问记者要钱,擅自改年龄和籍贯,也让她头疼。

春节,庞明涛踌躇满志回老家,花 200 块拍了组艺术照,要求影楼把他眼睛 PS 得大一点,做专辑配图,还给自己起了艺名,「约瑟翰·庞麦郎」。「出道就不能用本名嘛,而且以后我到国际上,就不用改名了,现在的名字可以直接改成英文名,也像日本名。」他对《人物》记者解释说。

运作半年后,2014 年 6 月,《我的滑板鞋》如愿火了。尽管很多人抱着调侃奇葩的态度在谈论这首「洗脑神曲」,但庞明涛由衷地相信,受欢迎是因为自己唱得好,打动了人心。「国内现在没有我唱的这种风格的,很珍贵的,而且我很帅。」

刚成名时,庞明涛很激动,每天在 QQ 空间分享自己在优酷、虾米上的歌,把影楼拍的 PS 照片给公司,要求马上做专辑。7 月份,他的想法开始起变化,骤然成名让他陷入更大的恐惧之中:公司接了大量通告,他担心自己形象不好被嘲笑,不想去,又必须去。个人和公司二八开的分成比例更让他气愤,「简直是把我当奴隶!」

偶然发现华数注册名称为「传媒文化公司」而非唱片公司,庞明涛彻底怒了,「我又被骗了!简直个骗子!明明是文化公司怎么可能给我出专辑?」

他如惊弓之鸟,再也受不了「被骗」的感觉。他立刻关机,扔掉电话卡,跳上了去上海的火车,发誓再不踏入北京一步。换号前,他还特意安抚公司,「我就是压力太大了,散散心就回来,这几天你们不要找我。」

李希也崩溃了。华数原本已经为庞明涛签下 200 场夜场演出,每场 5 万元,他一走,所有演出通告全黄了,华数还得赔钱。「你说好不容易把他打造出来了,居然跑了。他以前老说你要是骗我,我就告你我就告你,以为他挺懂法的,谁想到他完全没法律意识。」李希说。根据合同,庞明涛再不回京履约,将面临巨额索赔。

很孤独很寂寞

庞明涛蜗居在上海的旅馆房间里,想象不到的名利滚滚而来,他觉得自己「能搞定一切」。他有 5 万粉丝的认证微博被华数管着,自己的小号微博关注数不到 100,上面写着手机号,以此接商演:为某连锁旅馆开业站台,一天 2 万;在 Chinajoy 唱歌,两天 4 万;尽管看不太懂合同,一首歌也已经以 25 万的价格卖给了成都一家游戏公司。

他没法判断哪些机会对自己更好,就立下规矩:只接商演,即使有恶搞性质也没关系;绝不上电视,看的人多容易「破坏形象」;宁住旅馆不租房,因为「不晓得再待几天又要走了,又要去哪儿发展」。

北京卫视邀请他录节目,他以「我要在国际上推广汉语歌曲文化,不能上你们这种地方台」为由拒绝;东方卫视请他参加「跨年演唱会」,他的条件是「除非给我单独开演唱会,做直播」;央视一套《开讲啦》邀请他做嘉宾,他听说主讲人邓紫棋是 1991 年的,提出「她 91 年的都可以做主讲人,我 90 的凭什么只能做嘉宾?」也拒了。

庞明涛很在乎「国际化」。拍 MV,要求必须有外国人出镜,制作人李达只好找维族女生充数。为演出歌词中「我的妈妈问我 / 今天怎么不开心」的场景,李达想找个阿姨扮演他的母亲,他听了大怒,以弃演相挟,「那个女的不是我真正的妈啊」。他担心,以后到国际上带母亲一起走红毯被狗仔偷拍,粉丝发现 MV 里不是他亲生妈妈,会觉得他是骗子。

他对台湾身份有类似的执念。听说百度百科的出生地被改回汉中,他大为光火,用脚狠狠蹍碎了地上的花生壳,「他们就是嫉妒,在搞我!」优酷曾热捧他的歌,2014 年春,双方本想合作拍视频,但他一听说是策划去台湾「寻找故乡」,就把编导拉黑了。

他能坦然地说出有违事实的话—即使这能被人轻易戳破。他指着《人物》记者笔记本电脑上台湾地图的最上端,为自己作证,「这是基隆,我就在这长大。」「那是台北。」「哦……那我是在台南长大的。」他快速虚指了一下,然后用力按了屏幕几下,想关掉页面,但失败了—他误认为这是可触摸屏。然后突然火了,摔了电脑,机身边缘被磕出一个小坑。「这就是你采访大明星的态度?你是查户口的吗?」

担心偷拍被拍丑了,庞明涛出门总戴着一个皱巴巴的、用了很久的蓝色一次性口罩。出于同样的担心,他要求采访也在旅馆房间内进行,采访中他的情绪骤起骤降。「你不拿我当朋友吗?我都拿你当朋友。」「我很孤独很寂寞的,只能每天都蹲在旅馆创作。」

他自称没谈过恋爱,喜欢长头发、温顺的女生。他拒绝了许多好机会,但主动配合了相亲网站网易花田的软广告,希望能借此找到女友。他想不通,「为什么一个给我打电话的女粉丝都没有?」

在最新创作的《肮脏的恶魔》里,他写道,「我想牵着你的手,走在便民街的路上,边走边吃泡馍。」网络上疯传一张他与「老干妈」陶华碧的「情侣照」,他生气地澄清,「她那么老,怎么可能跟我是情侣?」

采访次日,与《人物》记者走在街上,一个胖男生突然冲出来,「妈呀,你就是庞麦郎吗?哎呀,我是你的超级大粉丝!」庞明涛点点头,很受用,合影完,他卷着舌头说「thank you」回应对方的「 I love you 」,转头问记者,「我发(音)对了吗?」

他邀请记者去一家名叫「巴黎春天」的 KTV 唱歌,他从没来过这里。在汉中的 KTV 切水果时,他曾渴望能有一天在 KTV 唱自己的歌。一出电梯口,整层楼正好在放《我的滑板鞋》,他先是得意,继而生气,觉得版权受到侵犯。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报上名字以求打折,想到「明星要维护形象,要低调」,放弃了。

在包间里,他点了两次《我的滑板鞋》,两次唱得音调完全不同,也都跟 MV 里的音准合不上,他靠在沙发上,渐渐松弛,长期浮现在他脸上的惊惶和用力过猛的神色,渐渐消失了。无人喝彩,他为自己按响了屏幕上的「欢呼」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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