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的海报
这个人就是伊戈尔·萨维茨基(Igor Savistsky).
萨维刺激1915年出生于基辅一个相对还算富裕的家庭,按照正常的发展轨迹来说,他应该遵循着苏联美术家协会的道路,成为一个红色艺术家。不过,35岁那年,他的中亚旅行,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那是1950年,他第一次来到卡尔卡尔帕克斯坦,一个位于乌兹别克境内西北角的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共和国。无论从地理位置,还是经济地位,这个中亚腹地,穷困偏远的荒漠小城,都是一个长久以来被人们忽视的地方。
但历史上,这里却是花剌子模的中心地带,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金帐汗国、布哈拉汗国都曾使这个地方有过相当的荣耀。当年的丝绸之路也给这片伊斯兰圣地留下了不少宝藏——珠宝首饰、精美的手工地毯、散落的金币、隐藏在地下的华服,以及各种各样的手工制品。所以当萨维茨基来到这里进行花剌子模考古和民族学调查的时候,他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他深深地理解他们」
在这个远离莫斯科政治中心和西伯利亚劳改营的地方,有他一心向往的东西和苏联时代难有的自由,所以他立刻决定搬到这里,并且在这里度过余生。
从此,努库斯便和伊戈尔·萨维茨基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最开始,萨维茨基专注于当地的民间艺术品和乌兹别克艺术家的作品的收藏与保护,很大一部分工作,都是与挖掘伊斯兰风格的艺术品有关。当然,这些艺术品并不都是斯大林一手栽培出的那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风格的作品,很多乌兹别克的艺术家,按照西方的印象派和各先锋流派,创作出了一系列很独特的作品。后来,从1960年代开始,萨维茨基才逐渐致力于搜寻保存那些俄国先锋派的作品,很多有争议的、被官方打压诋毁的作品,在萨维茨基的精妙运作之下,都被偷偷地弄到了努库斯,收藏了起来。
干这件事儿的风险还是非常大的,因为这完全就是站在国家意识形态的对立面,做有悖克里姆林宫意志的勾当。被克格勃抄家,然后扣上「人民公敌」的帽子也不是没有可能。更何况,那些创作那些作品的艺术家,有的已经成为了劳改营里的被专政对象。
奴库斯的萨维茨基博物馆
像流亡艺术家、作家那样,在海外抨击苏联,在西方的支持下策划苏联当局不喜欢的展览,是相对容易的事情。而在苏联境内,铤而走险地做这种收藏,萨维茨基真不是一般的有勇气。而且,他是在以一种极其低调和隐秘的姿态在做,因为他自己肯定没明白,也许有生之年,这些作品都不会重见天日,都不会走向大众。他所做的,就是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个历史中的真实,为那些被打倒的艺术家,保留一份「遗言」。
从1950年开始,到1984年萨维茨基去世,这30多年里,他独立完成了4万4千多件艺术品的收藏工作,这其中,有的是他自己掏钱通过各种渠道完成的,有的是钻了官方的漏洞,用各种官方采购的名义,完成了被禁艺术品的转移。
努库斯是乌兹别克斯坦的第六大城市,卡拉卡尔帕克斯坦自治共和国的首府。但这个排行对一个中亚小城而言,基本上就是「荒凉偏远人烟稀少」的代名词。
根据维基百科上面的资料,2010年,努库斯的总人口为27万多,到2014年已经下降到23万左右,它跟后苏联地区普遍的人口负增长情况并不全然相同,因为除了社会原因之外,还有一个简单而致命的原因——毒。
努库斯,是这个星球上污染最严重,疾病率最高的城市之一。
但是,在几十年前,这里还没有被灾难般的氛围笼罩,直到咸海地区的自然破坏演变成了一场生态危机。然后,一切就都变了。
这场危机,可以一直追溯到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当林肯向南部联邦宣战,俄国沙皇就意识到,他的棉花供应可能出问题,于是决定利用咸海的水资源灌溉中亚的大片荒地为俄罗斯帝国种植棉花。
棉花是一种非常耗水的农作物,种植一包棉花需要180万升水,中亚充足的阳光虽然对棉花生长有益,但咸海的水可经不起这种恐怖的消耗。2007年,咸海已经萎缩到原来的1/10,预计到2020年就会完全干枯消失。
1990年苏联解体时努库斯还是被棉花包围的城市,在咸海边的小镇穆伊那克,还能看到船只还和一些海事机构,现在已经几乎完全被沙漠占领,幽灵船一样的废旧铁锈包裹着的舰船,一动不动地被埋了半截在沙子里。
更可怕的是,苏联时期的棉花种植使用大量农药污染了土地。当咸海枯竭,土地沙化,努库斯就成了有毒沙尘肆虐的诅咒之地。曾经沙暴每五年光顾一次,现在几乎每个月都会来。
1960-2009 咸海的变化
在努库斯北部,在那些搁浅在沙漠中的破船旁边有一个叫「复活岛」的地方。
这个充满希望但包含邪恶隐情的名字,就是曾经的苏联生化武器基地。他们在猴子、羊和驴身上实验天花,布氏杆菌和鼠疫。1991年苏联解体的时候苏军迅速的撤离了这里,那些生化武器得到妥善处理了吗?想想切尔诺贝利的悲剧吧。据说有毒废料走私者为了争夺这块「宝地」曾大打出手。
《使命召唤7——黑色行动》中有一关就是在「复活岛」消灭大批穿防化服装的苏联科学家,打击苏联的生化武器研发能力。这看似超现实,实则无比现实的关联, 真的让人倒吸无数口冷气。
复活岛、船、沙漠和骆驼
污染、沙暴、不断减少的人口。
你可以想象那些破破烂烂的赫鲁晓夫楼,那些一点都不游乐的游乐园,四处游荡着游手好闲的人,兜售劣质伏特加和轮根卖香烟的小贩,金牙闪闪亮的中年妇女。
在这样的城市里「希望」是真正的奢侈品。
说回之前提到的沙漠中那座「禁忌艺术的博物馆」。
萨维茨基的毕生努力,使这座诡异的城市有了不一样的东西,直到今天,直到将来,即使阿姆河干枯,即使所有绿洲都被风沙摧毁,还是会有人来到努库斯,来看这座博物馆。
《房间里》,油画,Alexander Volkov作品
Alexander Volkov是那些不幸艺术家中的一员,让擅长用棱角分明又色彩丰富的油画描绘中亚人民的日常生活。在斯大林发起肃反运动之后不久,Alexander Volkov被扣上了反革命资产阶级份子的帽子。加班加点忘我劳动的内务部人员夺走了他的一切,禁止他和艺术家朋友接触,如果有人想见他,内务部会告知此人健康恶化不能见人。三年之内他的作品从苏联美术馆中彻底消失了。不过相比其他人Alexander Volkov还是幸运的,他并没有被送往古拉格,在大清洗中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在膝盖上》,Lev Galperin留下的唯一作品
来自敖德萨的达达主义和立体主义艺术家Lev Galperin就没这么幸运了。1934年圣诞节他被列为反动文人,判处5年苦役。不过这个老顽固是硬骨头,就是在古拉格也不知道闭嘴。很快他的家里人就收到了死亡证明,死亡原因:枪决。他的作品不比他幸运多少,只有一副作品流了下来。
Borovaya的作品
Borovaya并不是受过训练的艺术家。1938年在丈夫被处决以后,Borovaya被送往Temnikov的劳改营做苦役。在劳改营的几年中她创作了不少描绘古拉格生活的作品。萨维茨基为了收藏这些作品颇费了些周折,他成功了忽悠了当地政府官员,让他们相信了这些作品是描绘的是纳粹暴行而不是社会主义劳改犯的悲惨生活。
萨维茨基给这片沙漠带来了艺术(甚至是文明),但是他从来没问过,沙漠真的需要艺术和文明吗?
斯大林同志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但是这些不受伟大统帅待见的作品在乌兹别克斯坦依然不受待见。萨维茨基1984年去世后,继任的艺术馆馆长Marinika M. Babanazarova女士为了保护这片沙漠绿洲已经和强权奋勇搏斗了30多年。
艺术的生存是艰难的。
2010年美术馆被乌兹别克斯坦政府勒令停业,并在48小时内清空美术馆馆大楼。工作人员只得把这些已经饱经风霜的杰作堆在旧馆的仓库里。2000多副作品自此无缘与观众见面。同时乌兹别克斯坦政府拒绝了美术馆去美国展览的请求。这一年中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不得不15次向政府官员反复解释出国展览的动机和国外同行交流情况。
「很显然,他们就是不相信我们的美术馆对这个国家是有益的」,馆长Babanazarova无奈的说。「我们的收藏引起了世界关注,这本来是件好事儿,不过也让我们的生存变得更艰难了。」
Alexander Nikolayev的作品
这个世界上总还是有懂行的,对有些人来说萨维茨基奋力保留下来的文化是这片沙漠存在的唯一意义。
早在1990年,西方学者和艺术家就发现了这片沙漠绿洲。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些装裱简单的作品简直包罗万象,从野兽派到表现主义,从未来主义到结构主义,努库斯这座远离尘嚣的小城一下子成了上世纪30年代前卫艺术的活化石。
「这些令人惊叹的作品完整的讲述了苏联前卫艺术是如何兴起的。」美国南加州大学现代艺术中心主任John E. Bowlt这样说。「这里简直像苏联艺术史的一段日记,不过全都是悲伤的日记。」
慕名来到这片沙漠的人络绎不绝。1998年,85名美国学者和艺术家浩浩荡荡地的包机从美国来到这里参观。不过美国人还是落后西欧同行一步,法国和德国的策展人早早就在巴黎和柏林安排了巡展,然后才能轮到美国和俄罗斯人一睹这些杰作的风采。
「那时候西方的收藏家们就像疯了一样,就像电影里演的那些黑社会一样,带着成箱子的钱坐着私人包机飞到这里来买油画。」Babanazarova馆长回忆说:「这些人的品味很好,眼光可毒了,看上的都是我们最好的馆藏。」
博物馆一角
朋友曾经劝Babanazarova卖掉一些收藏,这样美术馆的预算就宽松一点,剩下的馆藏就能得到更好的照顾。不过经过深思熟虑以后Babanazarova还是决定不要开这个头,因为作品一旦卖出就无法阻止政府拍卖其他馆藏,这样美术馆就不复存在了。
尽管Savitsky的收藏被完整保存了下来,他们并没有出现在普通大众的视野中。西方的巡回展出也只是昙花一现,在1990年法国和德国的展览过后,乌兹别克斯坦政府禁止美术馆馆藏出国展览。
Sergey Luppov作品
至于为何要刁难这样一个美术馆,乌兹别克斯坦官方从来没有对此事做出过回应。不过可以推断的是,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可能和乌兹别克斯坦的民族心理有关。在1991年独立以后乌兹别克斯坦大力提倡自己民族和本土的艺术形式,而萨维茨基的收藏大多数都是俄罗斯艺术家的作品,显然与目前乌兹别克斯坦政府提倡的主流意识形态冲突。
「如此多有才华的重要的艺术家,他们本该蜚声世界,可是却在这里被人为的强制无视,这简直是耻辱!」Bowlt教授说。
努库斯美术馆外的广告,中间的男人是乌兹别克斯坦刚刚去世的总统 Islam Karimov
关于努库斯美术馆的未来有还不明朗,谁也不知道乌兹别克斯坦政府还要折腾多长时间,还要怎么折腾,尤其是在如今的乌兹别克斯坦——总统已死,国家陷入僵局甚至大乱的前夜。有些人担心这些珍贵的馆藏最终会落入私人藏家手中,最终沦为一颗「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摇钱树。
不过更严重的是,如果有一天守护天使Babanazarova无法继续保护美术馆这里将会发生什么?没人能说清楚。
这位顽强的女士是原来一位为政府高官的女儿,所以无论事态怎样发展都没有人找她的麻烦。目前美术馆还在顽强地争取去西方展览的机会,在这样一个民族主义崛起的中亚国家,似乎西方是「文化」最光明的归宿。
让「沙漠」相信「文明」是困难的,但沙漠不能没有它,不能。
[后记]
这是城里最好的地方,新婚的青年男女都会来这里拍婚纱照,并得到亲友的祝福。广场上有一个很大的青铜雕像,一个弹冬不拉的中亚老大爷。广场旁边有个游乐场,小型摩天轮在颤颤巍巍地闪着光,灰头土脸的小孩都挺开心的。
去咸海的一段路,也是丝绸之路的必经路线,就在我当时住的房子门口。经常能看到一家三口人,开着房车或者大越野车路过。车身上插了国旗,迎风抖,看上去,给人一种开疆扩土的梦幻感。
街上能遇见各种残缺不全的人,残缺不全的动物,畸形的人,畸形的动物,越靠近咸海附近的居民点,这种情况就越多。
迄今为止,我喝过最好喝的伏特加,是努库斯产的,瓶子上印着一个小鸟。我和工友们管它叫「小鸟酒」或者「努库斯1573」。
汛期,在阿姆河还算丰盈的河段,可以坐船。深的地方可以开船,浅滩地方有纤夫拉船。停在河中央,让村民去泥水河里抓一条大鲶鱼,炸了吃,一人能喝一升多伏特加。
葡萄架下乘凉,瓜果特别甜,和当地人坐一起聊天,给他们演示智能手机的各种功能。再绕城中心跑一圈,吃两大串烤羊肉,风沙就起来了。
进博物馆,买票,手里握着票根,是1987年印制的,那是萨维茨基死后的第三年。
讲解员说:这个艺术家因为在描述劳动场景时用了冷色调,被判流放到中亚,他死在了去往劳改营的路上。
这些,都是关于努库斯的记忆。
《可供注销的沉默和漫长的冷酷》
共和国的广场
冻僵的野狗寒风中
毅然交配
他们随后肃穆地跳过喷泉
试图告诉我
「冻土之上
必有勇夫」
我当然领会了它的意思
四下看看
石化老艺人背对摩天轮坐立
二郎腿上的青铜褪去
冬不拉钝化
刻有他名字的石碑
没有一种我认识的语言
我当然领会了它的意思
四下看看
「冻土之上
必有勇夫」
心爱的叛徒们已经告别了
被篡改的光明
入夜后
渡船
向河流尽头
那个执迷不悟的守林人
驶去
我当然领会了它的意思
四下看看
「冻土之上
必有勇夫」
2011年2月7日
奴库斯中心广场
吴鞑靼
主笔:吴鞑靼
联合作者:疯狂的伊万
图片:网络
参考资料:
http://www.nytimes.com/2011/03/08/arts/design/desert-of-forbidden-art-igor-savitsky-collection-in-nukus.html?pagewanted=all&_r=0
https://news.vice.com/article/the-toxic-uzbek-town-and-its-museum-of-banned-soviet-art
http://www.savitskycollection.org/